早熟(1 / 1)

她的語調總是柔聲細語,哭泣時習慣性地輕咬嘴唇,穿著打扮更顯早熟。

她不像一般青春期的少女那樣懵懂地試探自身的魅力源自何處,而是帶著一種明確的意圖,仿佛不是單純地散發魅力,而是要徹底掌控並俘獲他人。

矛盾,反常識,讓人費解。

“隊長,你覺得楊槐在撒謊嗎?你覺不覺得她可能還有一些沒告訴我們的事情?和男人有關的事?她的身上好像總有一種微妙的,討好感。你不覺得嗎?”

顧清武回憶起楊槐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不認可地皺了皺眉:

“那說明陳靜在家裡就是這麼討好楊國立的,她耳濡目染有樣學樣唄。”

“而且楊槐生了那張臉,從小到大想必因此吃到了不少紅利,她的父母也不是會好好教育孩子的類型,她會去下意識討好異性也不奇怪。”

“和男人有關事情?什麼事情?她沒有早戀啊,學校老師你沒提到這茬啊。你到底想說什麼?”

思考著江滌塵話裡的意思,顧清武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你說楊槐這個小姑娘有討好感,也太難聽了,她才十四歲!我一點都沒感覺出來她對異性有討好感,她沒討好我,局裡其他男警跟她講話她也怯生生的。”

“人家小姑娘就是覺得你帥,喜歡你,結果你說她有一種討好異性的感覺,我不知道說你什麼。”

“我......”江滌塵愣住了,如果是這個理由的話,楊槐的一切不合理行為似乎又可以被解釋了:“是我想多了。”

“害。”

顧清武背過身靠在欄杆上,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細細密密的雨,打在他布滿細紋的臉上:“楊槐和你太像了,不應該交給你來審的。”

雨點打到了江滌塵的額頭上,作為九年前,京城連環殺人案唯一的幸存者,他好像此刻才剛剛清醒,那夜的慘劇在眼前翻過。

摩天大樓的燈光透進破敗的老舊居民房裡,江滌塵看到了在塑料薄膜下,臉漲得血紅,手指拚命撕扯著脖子上的塑料袋的生物。

那雙穿著布鞋的腳猛蹬著,像是一隻做了噩夢的狗。

哦,這不是狗,這是母親。

與他朝夕相處的母親,在他麵前,被人用塑料袋套在頭上活活生生窒息而死了。

她的眼睛很美,歲月蓋不住她的芳華。

而那個晚上的她卻是躺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的眼白裡爆出了細細密密的血管,透過衣櫃的門縫,一瞬不瞬地看著江滌塵。

“你爸當時來我辦公室,說你就是為了調查母親死亡的案件才來這裡的。京城連環殺人案,十一年前就結案了呀,你現在說人抓錯了。”

“我說真的,小江,放下吧。你才二十二歲,人生中的黃金時代,過了就回不去了,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真凶挺不值當的。你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有些不幸,咱們隻能放下和原諒。”

“你現在被江河集團的總裁收養,老老實實當一個富二代,以後好日子有你受的,沒必要來這裡當警察,天天24小時輪班吃這種苦啊。”

被收養之前的日子宛若夢境,手扶著圍欄,江滌塵突然覺得好不真實。

明明站在屋簷下,這個往日裡張揚的少年卻好像是被雨淋透了。

耳畔又傳來了十二歲的自己在法庭上絕望地呐喊:“他不是凶手!凶手身上有紋身!不是他殺了媽媽,不是他!”

七月警局大門外的水泥地是滾燙的,江滌塵跪過,所以他知道。

一個小孩舉著大字報伸冤吆喝的模樣或許很吸睛,但就像街邊的乞丐,人們會關注到他,會為他心疼,但不會有人有能力幫助他。

他想要找到真相,也不想讓任何人經曆他曾經曆的事情,所以他來到了這裡。

放棄了曾經的所有。

為什麼身邊人總是和麵前的顧清武一樣,明明沒有經曆過他的痛苦,就要求他放下呢?

江滌塵艱難地抬頭,呼吸著濕潤的泥土氣息,灰茫茫的天落下看不見的雨滴,結結實實打在他身上。

他要是能就這樣融化在雨裡就好了。

“隊長,我沒覺得自己在吃苦浪費時間,做警察能幫不少人吧。”

“京城連環殺人案,我還是想繼續查的。畢竟如果死得是你的母親,你也想就這樣放下?我不是單純為了我自己,其他受害者們同樣需要真相,不是嗎?”

“喔唷喔唷,小江,說話不要這麼衝嘛,你看我不是在幫你找嗎?”

啤酒的水汽順著鐵皮流下,顧清武語氣柔和平靜:“我知道你的,雖然看起來不著調,其實很善良溫柔的,就是平時太衝動了。這些年一個人調查凶手,吃了不少苦吧?”

“我知道勸不動你,但是還是想試一試。話雖然不中聽,但是有些事情畢竟旁觀者清,要是有可能的話,你也考慮考慮,我畢竟多吃了二十幾年的鹽。”

“之前你要的京城連環殺人案的資料。我這幾天已經差不多托人搞齊了。十年前的案子,我現在搞齊可不容易啊,你得請我吃頓好的。”

酸澀冰涼的酒流入喉嚨,顧清武嘖嘖舌:“不過就算真的抓錯人了,十幾年過去了,現在真凶在哪裡,死沒死,都不知道吧。”

“真凶是京城本地人,在我把他繩之以法之前,他肯定活著。”

“嗨喲,那他還真是不被抓到不行了,不過你怎麼知道他是京城人?”

“雖然當年他的臉被蒙起來了,但是說話有京城口音,聽一下就能分辨出來。隊長,不好意思,我不該說話這麼衝,今天給你們增加工作量了,楊槐的報告我會寫的。”

屋簷下暖黃色的燈照在了江滌塵的頭頂,他扶著扶手,走下樓梯。

顧清武俯身在欄杆上,粗糙有老繭的手穿過領子,嘴唇觸碰到酒瓶,心裡的困惑越來越深。

他當時殺江滌塵老媽的時候,應該沒講話啊?誰殺人會講話啊?在演電視劇嗎?

江滌塵是在故意詐他嗎?

撫摸著肩膀上那一塊膚色不均的皮膚,手中還有罐凍得梆硬的啤酒,掌心和杯壁接觸的地方已經沁出了薄薄的水珠。

隻要顧清武的手輕輕一鬆,這冰啤酒就可以砸在江滌塵的腦袋上。

那麼他現在有妻有女的生活,隊長之名的職位,周圍人看向他信賴又尊敬的眼神,就都可以保全。

顧清武已經四十九歲了,現在的一切都來之不易,他實在是不希望目前所擁有的這些,都被毛頭小子虛無縹緲的複仇之心給摧毀。

現在還不能殺了江滌塵,冰啤酒砸死人的概率太低了。

作為刑警的上司,他弄死江滌塵的方法有很多,不必再像以前。

這次他可以雙手乾乾淨淨,機會遍地都是。

“楊槐,現在冷靜下來了嗎?”

楊槐抿了抿嘴。鮮粉色的嘟嘟嘴唇,何其性感地一張一合。眼眶中的淚要掉不掉,受傷的小獸般及其哀怨地斂起了身子。

她就這樣直勾勾地凝視著女警,眉頭微蹙,任誰看到了都會覺得可憐,想要保護,想要憐愛。

“那天,我穿了很漂亮的衣服,是爸爸給我買得很貴的公主裙。我在窗戶前麵坐了很久,可是媽媽過了很久才回來。”她的神態依舊淒哀,嘴唇卻因為母親的晚歸不滿得撅起。

“後來爸爸也回來了!帶著弟弟。我們吃起了晚飯。”

“門被人打開了,我吹完蠟燭。一個男人進來了,他滿身的汗臭味,很高,很惡心。他拿著刀捅死了媽媽。我想去叫爸爸,可是爸爸和弟弟不理我。我感覺他們當時也死了。”

“我很害怕,昏了過去。”

楊槐的供述沒有任何具體的細節,但是看著麵前楚楚可憐的女孩,女警心底也浮現出了幾分耐心。

“楊槐,你有看見那個男人的長相嗎?”

楊槐搖了搖頭,黑發也跟著她輕晃,發絲間散出陣陣香氣:“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臉。”

“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我分不清左右。”

女警瞪大了眼睛。

“用不到,所以從來沒有記過。”

“握筷子的手是哪隻?”

“不知道,哪隻手自然而然拿起筷子,哪隻手就是握筷子的手。”

楊槐提起了自己的手,十根手指,每一隻都白皙粉嫩,細細長長,像是指尖落了一片櫻花,甲麵飽滿光潔,像古畫中手捧淨瓶的觀音手。

“那他是站在了哪裡?餐桌的右邊,還是左邊,距離你的媽媽大概多少厘米?”

楊槐那雙好看的眼睛眨巴眨巴,淚水像是斷了線的小珍珠,滴落在審訊室的桌麵上: “我不記得了,姐姐。”

“我不記得了,對不起!我對不起爸爸媽媽還有弟弟,他們都是那麼好的人,但是我居然記不得凶手了!”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真沒有用啊,為什麼會有我這樣的人呢?我這樣的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白皙纖細的手覆在眼上,手背無助地擦拭著滾滾流下的淚,在場的人心都被揪了起來,顧清武輕歎一口氣:

“算了吧,算了吧,今天就算了,她已經到極限了,先讓小姑娘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