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的刹那,男人冷峻鋒利的眉毛蹙了蹙。
霎那間,趙獻儀表情都有些克製不住。
李嬤嬤歡天喜地地要把男人請進來。
周牧身量極高,穿過玉簾時還矮了下身。他麵目冷峻,幽深的眸子裡無數煞氣翻湧而出。一看就是在戰場上廝殺出來的鐵血男兒,與這被金玉堆出來的抱雪堂格格不入。
趙獻儀手臂繃直,原本瑩潤的眼睛冷凝下來。
周牧到屏風前站定不動了,他慢悠悠地說:
“公主,你叫我來,又叫我滾。”
銳利的眼神射向不遠處似渾身豎起來刺的女子:
“你們皇室原來都是這麼消遣人的?”
趙獻儀閉了閉眼,果然任何事物發展都是有征兆的,周牧竟然從這麼早就開始厭惡皇室、厭惡大梁。
李嬤嬤看著傻站著不動的趙獻儀,一片焦急。
真是奇怪!以往隻要駙馬來,公主都是最先湊上來的,現在怎麼傻愣在那!
周牧眼皮一抬,掃向趙獻儀。
她穿的極為富貴,是鵝黃彩繡垂絲海棠紋的裙子,脖頸上掛著紅寶石瓔珞。明燦燦的陽光打進來,更顯得明麗秀美。
手上捧著一杯冰裂紋纏枝茶盞。胎身細膩輕薄,更顯地那雙手白皙細長,瑩白無比。
然而她頭上隻戴著一枚珍珠釵。
與以往滿頭珠翠的樣子堪稱天壤之彆。
周牧摩挲著手中劍柄,鴉睫垂下,掉頭便走。
“將軍!”
她們可不敢在這位驃騎大將軍麵前喊他駙馬。
沉香咬咬牙,她衝到周牧麵前,小聲說:“明天是歸寧的日子。您若是有空的話,不若陪公主去吧。”
周牧聲音冷淡:“明日軍中有事。”
他回頭看了公主一眼,輕聲道:“公主就自己去吧。想來天家寬容,定會寬恕臣的。”
說罷,他也不等公主回答,立馬轉身就走。
“將軍!”沉香還要再攔。
“沉香。”趙獻儀倦怠地揉揉眉心:“彆喊了。他不去正好。我明日找官家有事要辦。”
小丫鬟恨恨跺腳:“公主,明日可是歸寧的大日子。若是駙馬不跟著您回去,常慧公主又要說嘴了!”
常慧……
趙獻儀又陷入了悠長的回憶中,這個人有多久沒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了。
想到明天要繼續和她爭鋒相對,趙獻儀還挺期待的。
“公主,您沒事吧?”李嬤嬤心驚膽戰地扶趙獻儀坐下。
公主是她奶大的,這孩子從小到大每個心思她都了然於胸。
可是,剛剛公主對駙馬的態度怎麼突然這麼冷淡。
冷淡到……甚至不像是公主了。
“您要不要在睡會兒?”
趙獻儀失笑,她知道她有些太失常了,尤其這個‘時間段’,她應該是愛周牧愛的醉生夢死,周牧不陪她歸寧,她應該傷心的不得了。
然而事宜變遷,趙獻儀真的做不出巨大的情緒波動。
“還睡呢,下午已經睡了兩個時辰了!”趙獻儀俏皮地調笑了一句。她知道自己要給出一個解釋。
趙獻儀躺在嬤嬤溫暖的懷抱裡,嬤嬤伸出手臂將她環繞,她感到久違的安心。
“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裡他對我特彆壞特彆壞!”
趙獻儀閉上眼睛,低聲說:“嬤嬤,我不要喜歡周牧了。”
“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乾!”
嬤嬤含笑望著趙獻儀:“好。”
-
出了抱雪堂,立馬就感覺出來外麵天氣的炎熱。
小廝青岩小聲道:“將軍,接下來去哪?”
周牧立在廊下:“去書房。”他偏下頭,看向剛一直等在屋外的青年:“二郎,走吧。”
這個青年看著大約二十五六,他身上穿著青色官服,官服上繡著白鶴紋樣,正是正五品遊擊將軍。他身上還有一個男爵的頭銜。
周牧母親是他親小姨,也就是說,他是周牧表弟,一同拚殺上來的。
因此他和蘇三娘一起借住在周府東跨院。
蘇二郎長久地看了一眼抱雪堂,最後才跟上自己表哥的身影。
到了書房,兩人都隨意很多。
書房擺設十分簡單,一桌案、一花幾、一扶手椅、一床榻而已。
簡樸地簡直不像當朝一品驃騎大將軍的書房。
花幾上放了一縷翠竹。竹身青綠,挺拔昂然。
青岩放下茶之後就闔上門出去,隻留下兩個人在屋內。
“兄長,樞密使嚴陽波私下裡找到我,話語裡有把我調到侍衛親軍馬軍司的意思。”
“哦,什麼位置?”周牧順手打開一幅卷軸,漫不經心道。
“都指揮使。”
男人冷笑一聲,他懶洋洋地掃視麵前地這幅畫,如同休憩的巨獸。
“嚴陽波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想要招攬你還隻給你正五品的位置。”
蘇大郎嘿嘿一笑,擠眉弄眼道:“八成是老皇帝想招攬我,又放不下心來給我更高的官職。”
他上前一步,看表兄手上的畫,奇道:“這是蘇大家的筆墨?”
這樣的卷軸,周牧桌案上還有十多個,不止如此,他的書房還堆滿了各種上了金漆的箱籠。
一張蘇大家的字畫都價值千金,更何況這些?
周牧麵色不辨喜怒,目光從這些字畫上劃過,嘲諷地笑了笑:
“二郎,再過半旬,又是老皇帝的生辰了。”
觸及往事,蘇二郎也沉默下來,他眼睛有些紅,小聲問:“兄長,那這些是?”
男人立在窗前,半尾綠竹伸進了書房,帶來了一點綠意。他身姿挺拔,側臉冷硬。
“那些個官吏送來的。”
他聲音低沉無比:
“從南至北,一路跋涉萬裡,途經無數關卡,要走好幾個月。”
“二府三司官員今年的冰敬炭敬可都在裡麵了。”
蘇二郎恍然。
他知道自己該退下了,臨走時,還是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兄長,明天歸寧,您?”
您明天還陪不陪公主一起去?
“明天我去軍裡。”周牧沒有絲毫猶豫,他淺淡的眸轉過來,冷漠地令人心驚。
待蘇二郎走後,這間書房又恢複了寂靜。
男人坐在寬闊的紅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手指摩挲腰間的長劍。
日頭漸漸西下,落到牆下邊。
天邊換成了漆黑的顏色,偶爾有繁星閃爍。
周府都燃起來燈火,燭火幽幽,更襯得周牧麵目幽深冷峻。
他本來五官就很深刻,映著葳蕤燈火,顯得整個人都披上了一層朦朧月紗。
整個人身上的濃烈煞氣都消失了不少。
啪嗒一聲,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了。
周家祖母在丫鬟的攙扶下進了屋。她麵目慈和,臉上淺淺幾道溝壑。這都是歲月的痕跡。
這位祖母年輕的時候吃過不少苦頭,逃過難、開過荒,憑一己之力將幾個小兒拉扯大。現在兒孫有福,她終於能享福做個老封君。
周牧忙不迭過去,將祖母攙扶過來坐下:“祖母,這麼晚了,您怎麼過來了。”
周老封君笑嗬嗬地看著自己心愛地孫兒:“怎麼,不歡迎祖母過來?”
“沒有。”周牧恭敬道:“隻是現在……已經到了您休息的時辰了吧。還是……祖母有什麼事吩咐。”
周老封君也不賣關子,她問:
“我聽說……明日歸寧,你不和公主一同去?”
周牧淡淡道:“孫子軍裡還有事沒吩咐下去。恐怕不能去宮裡了。”
老封君粗糙的手搭在周牧手臂上,她慈愛道:
“阿牧,我知道你的心結。”
老人循循善誘:“雖然成婚並非你願,可畢竟公主已經嫁過來了。”
“她一個尊貴的人兒,嫁到我們家,是下嫁!”
“你現在有了些出息,讓我們在這汴京城能挺起胸膛做人。但我們周家還在地裡刨食的時候,也沒有這麼不尊重新媳婦的。”
“她身子雖然流著趙家的血脈,但她既然是你的妻,那就是我周家人。”
周牧半蹲在祖母麵前,目光冷淡:
“她不是我的妻。”
他說:“梁朝皇室已經病入膏肓,這位公主不過是官家用來鉗住我的一根鎖鏈而已。”
腰間長劍在燭火倒映下發出雪亮寒光,更襯得男人雙眸幽深森然。
“一根鎖鏈,怎麼能稱得上我的妻子。”
老封君歎息,她蒼白的頭發更加醒目,頭上的那根玉簪在光下熠熠生輝。
她取出這枚簪子,輕聲道:
“這是獻儀贈送給我的。聽說是西北之地的溫玉。”
“她是個好孩子,有什麼好的東西都眼巴巴的送來給我。”
“你若是辜負了她,祖母也會於心不安的。”
周牧沉默。
“女子歸寧是大事。我還記得,當年你爹就拖著不肯去,讓你娘遭人嗤笑了好久。”
“你娘那時候年輕,回來時哭了好幾場。”
“你不知道,總有些碎嘴的人,搬弄是非。你若是不去,倒是輕快了,還要連累小娘子傷心許久。”
周牧盯著麵前那溫潤的長簪,心裡卻想起下午抱雪堂,趙獻儀眉目剛烈的樣子。
他拒絕陪她歸寧,她罕見地沒有貼過來,兩個人在屋子兩邊,仿佛中間有一道看不清的楚漢河界。
而小丫鬟浮香還在為她抱不平,言語中有公主常慧欺負她的情形。
周牧呼出一口濁氣:“既然祖母要求,我一定竭力照辦。”
老封君這才笑出來,她懶懶散散地被攙扶起來:“老啦,老啦,越老操心的越多。這時候,又想起你娘年輕時候的樣子了。阿牧不要嫌祖母煩才好。”
“怎會。”周牧失笑。
他攙住老人手臂,透過竹窗看向外麵。
周宅早先是前朝兵部尚書的府邸,後來尚書獲罪,就被官家收回去。
直到幾年前,周牧率領兵士,以少勝多打敗了荊湖南路起義軍,奪得永州、道州、賀州五州十二府,官家就令人修繕,當做賞賜的一種。
碧瓦朱簷、層樓疊榭、雕梁繡戶。
其富麗堂皇自不必多說。
現下已近二更時分,立在甬道兩旁宮燈悠悠,如夢似幻。
“現在哪能想到,我們還能過上這種好日子。”老封君喃喃道。
周牧目光幽深,忽然道:“祖母可還記得,大約是三年前,荊湖南路那邊有人打著清君側的名頭起義。後來很多人也跟著造反,浩浩湯湯,一發不可收拾。”
“當年湖廣可是死了不少人。”
老封君歎息:“哪能不記得。”
她轉身坐到紫檀扶手椅上,輕聲道:“我還記得當年老皇帝說什麼也不肯出兵,什麼糧食不夠大軍開拔雲雲。”
“是。”周牧平靜道。“當年孫子連上十三道折子,請求出兵鎮壓。誰知次次被駁斥,上官還令我歸家反省。”
“誰知……後麵忽然有了轉機。”
“是。”老封君陷入了悠長的回憶。“荊湖情況越來越惡劣,戰火波及幾十萬人。正僵持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勸動了老皇帝,讓你帶著一萬人出兵。”
周牧頷首,他手放到了腰側,手邊的長劍冰冷而鋒利:
“後來我想要問清楚當年進言的是誰,可惜二府三司全都諱莫如深。祖母,若能有機會找出那個人,不管是金銀財寶、還是官位名聲,”
男人沉聲道:“我一定會全力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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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為何不把三年前的事,告知給駙馬?”
李嬤嬤小心地將趙獻儀頭上的發飾拆下來,又仔細地給她梳頭,抹上茉莉味的發油。
趙獻儀盯著銅鏡裡的女子。
前世,是不想挾恩圖報。想他喜歡的是自己,而不是為了報答自己的恩情而對自己虛情假意。本來她勸諫爹爹也不是圖謀什麼。
今生麼,嗬嗬,她更不想和周牧接觸,怎麼可能告訴他這個。
她草草地攏好頭發,躺在烏木鎏金寶象纏枝床上。溫暖馨香頃刻間包圍著她。
她這次回來,想彌補前世皇室儘被屠的結局,明天的歸寧,就是一個機會。
她要和周牧和離。
以及,阻止接下來會爆發的生辰綱大案。
這樁大案讓皇室顏麵掃地,君臣不能一心,百姓質疑。更是直接促使福州百姓起義,最後造成大半個南方淪陷。
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始於今日。
想著事情,趙獻儀很快就睡著。第二日,梳完妝用過早飯後就準備進宮。房門一開,趙獻儀嘴角燦爛的笑意頓時凝住。
她目光沉下來,瞪視等在門廊下的高大男人。
男人聽到聲音,轉過神來,露出那張冰冷深刻的麵孔,他手握住腰間長劍,玄色鏽金衣袍在天光下閃閃發亮。
周牧麵容俊美,幽深的目光看著她:
“公主既已起身,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