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天(1 / 1)

下弦月·殘月 吳因心 4982 字 2個月前

4

在傅茨茵這裡,幾乎篤定了和胡筠言不是一類人。

及至座位被安排一前一後,他們相處了段時間,其實也談不上相處的地步,可是到底,她忘記了曾經的事,忘了人叢中蠢蠢的危險,產生了新的想法:他和她之前認識的人,有點不一樣。這麼想,也許是她向來不怎麼注意彆人,又或是她對他知之甚少。

他就像突然闖進了她的視線,他說的那些話實在平常不過,可是十分清晰,仿佛世界隻剩下這一個聲音。不過他所說的話帶給她的感覺都像是即告終止的,沒有下文。大概她下意識認為沒有什麼好跟他說的。

老師踩著正式鈴進來,胡筠言才漸漸坐直了,勉強聽了半節課就困得不行,一倒往往倒到下課。

作業多有不交的。對此,胡筠言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不是認真思考過的就不是他的東西,懶得抄去敷衍。

就如思想和曆史有許多不邊際的問答題,給的參考答案有時比他預想的還要離譜,寫也是白寫,浪費筆墨。

儘管一些任課老師和課代表無數次強調不寫、不交以及應付作業的後果,然而茨茵一次沒見他被請去喝茶,心中十分納罕。

有一回,小組長收了最後一桌的作業,折返到傅茨茵前邊。恰好胡筠言醒了,睜眼問她交的哪一科的作業。

小組長是個靦腆的女孩子,細聲回答了,被課代表在某個角落催命似的催作業的聲音蓋得嚴嚴實實。

胡筠言沒聽著,也不確認是不是這一門課的,倒頭就往桌子裡找,好容易摸出來對應的練習本,不緊不慢地放在一疊作業簿上。“想不到我這回寫了吧。”神色十分得意。

收作業的女生也不答話,趕去交差。傅茨茵莫名地笑了。

尋常課間,胡筠言會和同學出去打鬨兩下,左不過是那幾個人,人來人往,經介紹又認識新的人。

除了課堂,胡筠言總是突然地出現,又突然地走了,移動的影子閃過視線的邊邊角角,有點捉摸不透的意味。

少有的接觸,是他偶爾找她借尺子之類的文具,不先問她有沒有,也不問彆人。

胡筠言開口問了,她說等一下,手裡攥著筆隻管寫著。

過了幾句話的光景,胡筠言轉過來再看,傅茨茵如聞所未聞一般。他歪了腦袋看她的臉,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

他直起身,要開口未開口之時,發現所借之物已擺在桌麵,便伸手拿走了,帶動的那一點點風輕柔地撲到了她的臉上。

她抬起頭正要指給他看,卻隻望見他側過去的臉。此後還有彆的微小短暫的瞬間,在久遠的回憶裡放緩了,既清晰又模糊,那也不是什麼深刻的值得銘記的,可以像沙畫一樣隨手抹去。

過了個月,他們換了組,前後位置沒有變化。現在胡筠言可有了能與他說話的人,是鄰桌一個女生,叫吳和枝,說些什麼,傅茨茵聽不見也儘不在意。

胡筠言很不巧被點了名,問題自然回答不出。老師語氣輕慢地叫他坐下了,像赦免。

他叮囑過吳和枝適時地叫醒她,可是和枝是個隨性散漫的女孩子,一心專注於自我,常常忙著照鏡子理頭發,不然寫寫手帳,閒暇時或會揀一道題問問周邊的同學。

她的頭極小,可是留著長長的一席頭發,課上睡覺時,往往要攏住頭發披在身後,非常具有儀式感。儘管如此,她永遠不會錯過熱鬨的時刻。

這節課,和枝因為臉上一顆沒顯形的痘,全然忘了胡筠言交代過的事。

他找她算賬:“你怎麼不叫醒我?”

和枝“哎呀”一聲退出了鏡子,道:“你有說過嗎?如果你真的說過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一直在聽課。”

“算了,我另外找人。”他即刻拜托傅茨茵。

她“哦”了一聲。

胡筠言當她沒聽見,又問:“可不可以?”

“可以。”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確信她是答應了。

等下一回老師快接近危險的邊緣,茨茵拍著推搡著椅子叫醒了胡筠言。

他幾乎是被嚇醒的,不小心叩到課桌發出了聲響。吳和枝也如夢初醒,正襟危坐著,課後不忘讓傅茨茵及時提醒她。

傅茨茵顯然有些為難:“你那裡稍微遠了點,可能來不及······”

“沒事的,我相信你。”和枝知道她這話出於心理作用,誰在聽課還有看不出的,在老師經過的時候保持清醒,無非是不想被臨時點名折磨腦細胞而已。

“求我吧,你求我的話我可能會答應。”

“求你被點名吧,你一點名我準醒了。”

······

兩人都寬宥於對方的智商,到底沒有爭論出結果來。不過打這次以後,胡筠言沒有再打瞌睡過,還很負有責任心地把吳和枝叫醒。茨茵不得不偏著脖子看黑板,眼見得吃力。

5

春天來遲了。瓢潑大雨一連下了好幾天。

校園大塊小塊,乍一看長了黴綠的星星點點,其實是新綠的嫩葉一粒一粒撐開,努力綴滿冬天凍黑的樹枝椏。

灰蒙蒙的雨打在枝椏上,像給裹了層透明的膠質,從這一麵繞到那一麵,得到全身心的淨化,墜下極輕極潤的一滴。

連綿的雨,像該了結而遲遲無法了結的一段故事,而且,也許故事還沒有發生就已經憂心忡忡著了。

傅茨茵隻知樹葉綠了回來。往往是在感知到春天的時候,春天就快過去了,轉瞬即逝。

她煩惱在春天。即使打著傘,濺開的水珠依舊密密蒙蒙地沾到衣服上、脖子上、臉上。這天午睡醒來走去教室就是這樣。

高一下學期以物、曆兩科分了班,現下她去彆的教室上課,坐在裡側第二排的座位。第一桌已經有人了。

攤開課本,翻到輔導書上標記的地方,感覺有一塊又軟又輕的小東西撞到了鞋子。

前桌的女生陡然冒出頭,問能否幫撿起來。

茨茵依言替她撿,右首的男生卻不樂意了,道:“王絢純你能不能不學男生說話?難聽死了。”

王絢純乾瞪著眼,氣得說不出話。

茨茵忙瞥了一眼那女生,沒來及看清她的模樣就甩過臉質問:“你什麼意思?”

那男生瞧也沒瞧,朝著叫王絢純的女生,提高了音量:“就我說的意思。”

王絢純唉了一聲,道:“我的聲音是不好聽,可至少能聽出來是個人,不像某些······你說是吧?先知?”

那男生拿眼睛覷著傅茨茵,衝王絢純丟下句狠話:“你等著。”即刻拽了書匆匆走了,回想起來又覺得方才的狠話分量不夠,一麵走一麵還不忘回頭看,差點摔了跤。

“他後麵不會怎麼樣吧?”

王絢純怎麼可能把這當回事,道:“理他呢。討厭他的人可多著,最好先擔心他自己。”

茨茵聽她說話的氣勢分量,按下心不再提。

下了課,王絢純足足愣了半天才回過神要問名字。腦子還在琢磨著這事無可無不可,腿已經跟著出去了。

還不算晚,同班的賀翊新同那個女生含笑會意,目送她的背影進了鄰近的教室。

她提著心迎上前,指著那邊的方向問賀翊新可認識那女生。

“叫傅茨茵,怎麼了?”

她因自己問得怪異,覺得他回答得也怪怪的,連忙走開了。

賀翊新再度望著窗外,天上憑空降下一塊厚重的簾子把他與翠綠的樹隔開了,蠶豆大小的雨點啪嗒啪嗒濺到窗子上,他趕緊關了窗,仍立了會兒,被預備鈴叫去上語文課。

6

雨潑盆倒碗的下了大半節課,又有電閃雷鳴,砰砰夾擊著左右兩堵牆,語文老師平日裡淩人的氣勢壓根不值一提。

忽然間她住了聲,大步跨到講台去,低頭呢呢喃喃念佛似的不知說了什麼,把書卷起來,手指蘇蘇擦過幾頁紙。

同學們都當她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終於合上了書,咬牙宣布的自習。

王絢純靜不下心。外麵隆隆聲打鼓似的,聽著聽著,仿佛又退遠了,這正合她的意。不想更洶湧的聲浪樹得高高的,一砸砸進耳朵裡,不等她反應地被壓倒吞沒了。那是數班合作的古文雜燴。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隔離天日。”末後一句像踩空了樓梯似的,在全班的沉默映襯下有點可憐巴巴的意味。

不知哪裡來的男同班生為他打氣,從容不迫接了下一句,方才那男生不出聲了,接話的男同學自己膈應得慌,“嘖”了一聲。

教室裡你一句我一句“哎呀”“哎呀”,嗬嗬笑成一片,落在絢純耳朵裡就是串劈裡啪啦的鞭炮。她揉了揉耳朵,以示對發顫的神經的安慰。她格外想知道這小插曲的起源,誰這麼假正經,於是扭過頭找到一個黃黑皮膚的女生盯緊了。

那女同學望著哪處露出大門牙笑個不停,接著慢回白眼,錚錚背誦出聲。其他人也紛紛效仿,一字一頓,頗具節奏。

都怪那個人,王絢純煩死他了都,就晾著他,有什麼不好的。

“王絢純,你不跟著一起讀書嗎?”代老師踏著坡跟鞋,如小雨落在草地一般無聲。

王絢純的脖子還扭在剛才的方向,很詫異她這樣問。“啊?我心裡在跟著他們一起讀,而且速度更快一些。”她小聲解釋,“他們讀得太慢了,我跟不上。”

“讀書讀書,讀出聲記得牢一點,給上一句下一句不用想就出來了。”代老師瞅準了她,黑眼睫毛流著光澤,令人聯想到蜘蛛的腿。

“老師,我知道了。”絢純辨清正在讀的一段,咕嘟咕嘟跟著念書。

代老師嗯聲點頭,顯然對這個又聽話又有禮貌的學生甚是滿意。

她一走遠,王絢純便撂下筆,頹塌在椅子上,吐出一嘴的悶氣。然而空氣像凝滯住了,堵得喉嚨難受。她又開始埋怨那些個同學扯著破鑼嗓子,得念了有小半鐘頭的書。

越聽這嘩啦啦的雨聲讀書聲,越覺得胸悶氣短,王絢純打算和班乾打個招呼去聞聞呼吸新鮮的氣息。

然而一整幢樓的學生都被困在了水做的牢獄,四麵都是滂沱的水汽,不是瀑布那樣傾瀉濺開的水珠,而像是巨大的冰塊融化的冷氣凝結成的。

茨茵班級這邊並沒有隨波逐流。班主任布置了作業,同隔壁班代老師打了招呼,趕去接女兒放學。

胡筠言閒著沒意思,一手搭著椅子,一手擱在桌上,叫前麵的周網輝說話。

周網輝正眼也不看他,悶悶道:“我和你交情很深嗎?有什麼好說的。”

胡筠言點著桌子,道:“你有書可以看麼?有彆的可以玩的?和你說話是給你麵子。”

周網輝仔細望了望窗外,一片霧茫茫的,雨聲蓋住了他的歎息聲,他的眼睛也茫茫的,看不清。

他偏著腦袋,從桌裡抽出兩本雜誌,一本放後麵,一本放自個眼前,專心致誌地,任怎麼嘮叨也不回頭。

雨聲澌澌,像是要停了,室內重新聒噪起來。雨聲與人聲混雜在一起,是最好不過的白噪音,僅僅是伏在桌上便有一種微溫的安全感。

雷聲又憑空傳來,一聲響似一聲,補齊的天又摧毀得七分八裂的。

那聲音遠在天邊,習慣了也沒多少人再在意,直到昏暗的牆麵閃現纖亮的兩道光,深深刻在同學們眼前,一個個既驚恐又興奮。

胡筠言宛如被劈中似的,兩手護著頭哆嗦到牆邊。然而牆邊太涼太僵,像死後的軀殼,於是又觸電似的彈到座位外邊,渾身顫巍巍的。

近處那些怕的學生見了這形景,就都不怕了,交頭接耳,紛紛發現了有意思的事。

吳和枝和前桌笑著指指點點,還不忘拉上傅茨茵。

茨茵眺望過去,手中的鉛筆翻了幾個跟頭,陪著一笑,回過神再去想題目,思路明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