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著調(1 / 1)

下弦月·殘月 吳因心 4744 字 2個月前

1

講台,連同圍著的地麵幾乎堆滿了新書,一摞摞白花花的。

閔曉園就夾在這些書與黑板之間,被映襯得暗淡、不精神,乍一看,也是纖薄的一片白花。

掠過連連的哈欠,四溢的喧囂,她對著粉筆駁落的板報望了會兒,回過神,燈管的光像毛毛的刺灑下來,紮得人眼睛生疼。

底下已經有同學問過好幾輪了,書什麼時候發。曉園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等人來齊了再發,說得自己的心也煩躁不已。

她乜了一眼角落裡的周網輝,完全不懂他怎麼能睡得著的,還揀了個窗邊的位置,很奇怪地甘願在前排。

忽然間,曉園想起還有疊書放在旁邊教師休息室忘了拿,三步並作兩步趕出門,險些撞著了人,於是急忙撤到一邊。

沒成想對方也是個謙讓的,曉園挪到左邊,她也挪到左邊,讓了又讓。

抬起頭來待要看清是誰,可是走道燈光昏暗,她不由得睜大了眼。

教室的窗子裡依舊嘈鬨不停,走廊的窗子外還有幾聲蟬鳴,暗藍灰調的夜幕靜謐安詳,而眼前的人就像從夜幕裡走出來似的。

是對方先問的好,說她叫傅茨茵。曉園也念了自個的名字,這就算認識了。

曉園瞧她兩手空空,問她哪裡來,找著座位沒有。

茨茵回道:“提前找好了,因為有事來遲了,不知現在書發了沒有。”

“人差不多都來了,再不發估計要造反。”曉園沉吟道,“等會兒你幫下忙,好不好?”

茨茵點頭答應了,但見曉園一陣風似的走到休息室那,又閃身回來。

兩人一齊進了教室。

茨茵停在台上,而曉園一路走去靠裡那組,叩醒了一個男同學,男同學打著哈欠,懶懶跟在後頭。

曉園給二人介紹,又找了前排幾個女孩子幫忙發課本。

書發到一半,她兀自撿了支粉筆,照著書單將那二三十個書名一列了出來,再圈出總數讓同學清點,看看可有少的,及時反饋。

同學們忙著對照,安靜了一大半。

除了傅茨茵手上那份,彆的書已發完。周網輝見沒他的事,早下去穩當當坐著翻新書,臉色不大好看。

茨茵瞧見有個人舉了手又迅速放下,正納悶時,他又高高舉著手。

曉園過來問還有什麼事,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道:“沒有人呀。”

茨茵道:“你看,像是第三列最後那個。”

曉園眼尖,在他收手之前瞅見了,為發課本的事再次謝過茨茵,親自前去問那同學。

“剛才數錯了,沒有問題。”

雖然是沒事了,但曉園心裡不見得高興,仿佛她希望彆人有點事,卻又不是這樣,興許是還沒有從浪蕩的暑假裡醒過來。

新的學校,照樣是選班委 ,開學儀式,大掃除,軍訓,初中的程序高中再走一遍,沒有什麼新意。可是校園有一種新鮮愉悅的氛圍,像濕水毛巾把玻璃窗積了近兩個月的灰塵擦拭去。水漬縱橫交錯地彙集,淋淋漓漓流下來,看上去雖非特彆清晰,可是水清透明的,也都認作乾淨了。

如果一定要有新的開始的話,這就是新的開始 。

以她的長跑成績不上不下,現在她隨便跑跑就邁入前列,並沒有付出多一點的努力,隻是自然地生長。

她的身體正一天天變得強勁有力,關節像抹上了靈藥,在揮動的風的吹拂下清涼涼的,可是臉頰燒得火熱。

終點線那不少女生叉著腰 ,彎長了身子喘氣,有的索性坐在大太陽底下,好一會兒才挪進樹影裡。

傅茨茵站在人群外緣徘徊著 。曉園緩了緩呼吸,走近她:“我一直想問,你又不像個體育生的樣子,幾圈下來跟個沒事人似的。”

茨茵微微笑了,說:“其實我也累,隻是你看不太出來而已。”

曉園聽出來,那是“愛麵子”的委婉說法,很明白地點了點頭。

茨茵就是這樣,有時糾結得過分,但當她不拘小節的時候,會令人感到可愛,甚至於到可敬的地步。

軍訓的時候她們中間隔著一個人,得休息時她安安靜靜的,像在想什麼,卻根本什麼都不在想。後來她解釋說是為了保存體力。

曉園和她不說話,單純地散散步也很好。

2

就有那麼一天。夜雨過後,灌木叢的葉子葳蕤新綠。地麵還濕潤著,學校免去了課間操。學生三五成群出來教學樓活動,不緊不慢地踏著步子。

淺藍澄澈的天,橫著數道白雲,是舊日的殘橋。涼風蕩巍巍的,像“澄江靜如練”中一縷縷的水練子,又輕又涼又透。

潔淨的石子路上,迎麵走來了周網輝和他的同伴,雙雙遇見了也不打招呼,仿佛不願意在外人麵前和彼此扯上關係。

曉園臉上淡淡的。茨茵疑惑道:“你們不是認識嗎?現在怎麼不認識了?吵架了?”

“沒有。”

“我原來還感覺你們很熟悉。”

“可彆這麼說。”曉園道,“我雖然有和他認識三年,僅是知道一點他,出了學校八竿子也打不著。”

茨茵又問:“那既然認識這麼久,你們當沒看見一樣?”

“都是他呀,我問過他,他說什麼‘都這麼熟了用不著招呼了’。”末一句她故意捏著極細的嗓音說的,周網輝平時並不這麼說話。

“那你怎麼說的?”

“我叫他等著,彆怪我翻臉不認人。”

茨茵察覺到他們之間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不免憂心起來。

曉園忙道:“沒事的,我恨不得他永遠不認識我才好呢,我可不想看見他。”

“他以前得罪過你?”

“他敢?他有把柄在我手裡,以為我不知道他那些事兒。”曉園放完了狠話,轉而又笑,“沒有啦,他這個人有時還好,有時很煩,比如說他問我題目,聽一半,有時沒到一半就說‘我懂了,懂了懂了’,浪費我心情。”

一如既往的就是懶,現在還多了點沮喪。這句大實話她倒沒有說出口。

“哦?”

“如果你喜歡聽的話我可以多告訴你一些關於他的事情。”

“看在你那麼想說的份上,我就勉強聽一聽咯。”

正當要說起周網輝上課打架的事,忽然有個聲音來不及似的道:“傅茨茵…。”

憑空聽聞有人念出她的名字,像哪裡做得不好被當眾點了名。傅茨茵心裡吃了一驚,很快瞥了他一眼。

這人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況且周身一副陰沉的氣質,臉色也非友好的表示,是找麻煩的也未可知。可她新來到這裡的學校,還沒接觸過幾個人呢,難道聽錯了不曾?一句尚不能確定存不存在的話就勾起多少煩絮出來,她索性當沒聽見,定定看向前方的路。

曉園卻認得那是班上的胡筠言,聯想起開學頭一晚,心中有了個大概。不錯,茨茵很漂亮。她是飽滿的鵝蛋臉,圓圓的額頭,下半部的圓是靠那點嬰兒肥撐起來的,眉目舒展,五官明朗,偶爾笑起來,像晴空下的水光瀲灩。

儘管他的眼神再平常不過,似乎還帶著一絲認真,然而曉園的眼珠子還是想翻到天邊去。

女同學私下的談話裡,胡筠言不止一回地出現,大部分時候充當個走過場的角色,曉園無法借隻言片語拚湊出一塊完整的性格······她想得太多了。得知茨茵連他的名字也不清楚,她開心地丟開了手。

3

胡筠言邊上的男生叫張誌尚,和曉園同為班委會的成員。

“她認識你嗎?”

張誌尚和胡筠言尚未相熟到一定程度。他不開口,他也不便多問,隻暗地裡揣測他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已。此外倒合得來。

他倆個是走讀生,通常一道來學校,一道回去。

班上其他的男同學,時間長了,也紛紛找到說得上話的組成三三兩兩。

其中就有那不愛說話的,多話的同學對他知之甚少。幾個人像麻雀一樣支著爪子趴在窗戶邊上。談及年齡,多話的同學得知話少的同學較眾人約略大兩歲,便順著杆子慢慢問他就讀的初中,授課的老師······

風吹來愈發犯了困,眾人眨巴著眼,聽他在那牽三扯四地問開了去。

一個同學藏不住心思,笑著推他道:“你問那麼仔細乾什麼?”

那多話的還隻管有條不紊地說下去,一走廊聽見的都笑了。

多話的同學完全沒在意,起了另外的話頭。

他們這些新晉的一年級生,個個神采奕奕,像回到了不知困乏與晝夜的小時候。雖然經曆了酷曬的磨練,雖然課程添了好些類彆,作業雜亂得沒法收拾······

教了十幾年書的老師拖著疲倦的身子進教室,展眼望見底下一雙雙鮮亮的眼睛,笑著翻開書,用力摁平了。有的老師心情被點燃的刹那,恨不得將世上最精妙絕倫的知識理論授予他們······

音樂老師也喜歡,誇他們班精神麵貌好,合唱形象方麵準能拿滿分。

興許是隨口說說罷了,曉園這麼想。其他班級的大白嗓子並不比他們差,如果最後排名很難看,也不值得難為情。這樣“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她從未說出口,怕被喊打。

到了去舞台彩排的那天,正式比賽非常接近了,音樂老師指揮著練習了兩場,竟然在這時候辨聽出有人走了音。

先前也照這麼個隊形唱過的,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

音樂老師拍了兩下手,示意安靜,又令整體唱了一遍,挖出來七個同學再唱一次,撥走了兩個。

同學中多是漫不經心的,因為牽扯不到自己身上,也有揪著心,為她們緊張著的,如果被點出來多少有點丟份兒,唱的人也有所知覺,於是歌聲越唱越低,音越走越低。

音樂老師又命剩下的女生隻唱跑調的三句,走了一個,又唱一次,又退回來一個。

人群中有個聲音脫口而出道:“傅茨茵音很準。”

滿場悄然,一聲咳嗽也不聞。

張誌尚立在邊上,心想著看錯了他,以為他會有些手段,誰知這樣直白。

音樂老師並不在意,繼續揮著手指示剩下的女同學發聲。

傅茨茵暗暗慶幸很多人不認識她,她的同學都全神貫注地盯著舞台正中心,目光像一支支箭颼颼穿過身邊,穿過她,她覺得有點冷。

她身體挺得僵直,可不敢再看眼前了,回想方才那句突兀的話,微微側頭顧著身後。

高高懸著的燈的白光像長刺一樣紮進眼睛裡,他們的頭發像碟子一樣盛著光,有的麵目被光的影子籠住了,黑乎乎的看不實際,有的臉被潑上了白燦燦的一塊光漬,都石像似的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而傅茨茵腦子裡不斷地閃現他的臉,也許是對聲音敏感的緣故,下意識地想到了他。

再要認清說話的那個人是誰,距離那句話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茨茵心上也有了疑影,以為聽錯了,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返過身去看他,很自作多情似的······

音樂老師給三個同學妥帖地調好了位置,生生拽回了傅茨茵的注意力,她跟著同學們輕輕唱起了調子。沒有人記得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