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估計以後能一起玩得不錯,倆小孩就有伴了。”柳元似終於放鬆下來一般對著屋外走遠的兩人的背影伸了伸腰。
此時早已是落日西行,窗戶投進的殘照斜陽將柳元頎長的身形拉出一個更加細長的行影。
“你們都是正當好年紀,你又何必去充當什麼大人呢,柳元?”伯蘭收斂了大部分的笑意,隻嘴角掛著溫和笑意,眉眼卻掛上了幾分較真的神情。
一時熱鬨褪去,隻餘滿堂空寂。柳元隻是笑著回望,卻也染上了認真探究的意味。
在一旁的郯鬆看出兩人似乎要談些什麼東西,但無論是什麼,卻都是自己不應該參與。郯鬆欲要編一個什麼由頭離開,剛想開口,伯蘭看著她輕咳一聲:“不必,你留下吧,若連同倆人一起瞞,我也走不安生。”
郯鬆一汪彎翹的桃花眼瞬時睜圓,然後像是印證心中所想一般輕歎一聲:“還是我癡人說夢了嗎?”
“沉木換雛鳳,或許還是我賺了。”伯蘭平靜開口,神情卻分外開懷。
“救的是剛剛的那個孩子?” 一旁的柳元開口問道。
“對。”床榻上的人似乎陷入了一段回憶,但是臉上笑得仍舊十分淡然。
“你仿佛變了很多,又好像沒有變。”柳元將如今床榻上的羸弱身軀儘力地與腦海中的那個揮刀立馬的身影相對比。發現除卻麵容依舊,仿佛什麼都不一樣了。也可以說,他還是伯蘭,但是已經不是那個活在自己回憶當中的伯蘭了。
伯蘭原先無意識凝聚的眉頭忽地鬆散,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算來你我已兩年多未見了。自分彆後,我第二日便離開了白京。同我曾經與你說的生活也差不多,朝碧海、暮蒼梧。”說到這裡,伯蘭原本平淡的目光平白搖落了幾分落寞孤寂。
柳元自然知道他這句話的遺憾,隻是那人還似舊日的嘴硬。
伯蘭話鋒一轉,陳年憾事又被埋藏眼底,語音都掛上了三分自在:“我不願再與誰扯上什麼關係,鏢局護院我自是沒有去做,隻憑著耍刀弄槍地一路討賞竟走完了整個大成。中途遇到了郯鬆,她也是白京人。”
“是,我本就是孑然一身,自小生長於樓船畫舫中。虧得曾學過一些逃跑保命的功夫,戰亂時趁亂燒了我的籍冊逃了出來。”郯鬆正在一旁聚精地聽著,那人忽然語斷,又還說道了自己,有些沒有反應過來,自是沒有看到柳元攥緊的雙拳中指腹上彎紅的掐痕。
“當時我與郯鬆找了一個老說書先生。他隻管說他的戲本,郯鬆彈著琵琶,我在後麵扮書裡的英雄。雖不至家喻戶曉,但博你一笑總是足夠的。可惜時間蹉跎,再見卻是這般模樣。”
“你到底是如何中了寒蟬木之毒?這毒早已經絕跡江湖多年。”柳元當然知道他這樣說是在寬慰自己,或說是在為了後麵要說的話而提前鋪墊著,柳元隻是自己卻難以開懷,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柳元直截了當地問道。
春風一掀簾,飛矢追急年。
“客官今日就不再住了嗎?”伯蘭剛在一處臨窗方桌落座,客棧小二極為伶俐地擁上。一麵給他擺放著早晨茶點,一麵抬頭問道。
“是啊,這鬆陵我也是待地太久了,美食美酒儘已嘗過,哪裡還有再住的由頭?”伯蘭看著耳畔早已微紅的小二戲謔地應道。
此時隆冬,昨夜大雪。倘若不是眼神不好的人,都是不會選去坐靠窗的位置。故雖然江渚客棧名聲在外,但伯蘭未來之前,最外的小桌總是無人問津。
偶有坐在靠近暖爐旁的人不時瞥一眼這個不畏寒的白衣俠客,但更多的也是由他那一身白衣,將話頭勾到昨晚的呼嘯風雪。隻是此刻,全客棧的目光卻都聚集到了那人身上。
“你今日起得倒是夠早,隻是這個時辰還不叫我,怕不是想要偷偷逃走?”
一道慵懶聲音自樓上婉轉傳出,帶著一絲拖長的尾調,同紅色身影玲瓏而來。
伯蘭拿起一張甜酥餅,笑著仰頭朗聲道:“我窗外恰有一株淩厲樹梅,今早起身發現冰風藏香,明窗映彩。踏雪尋梅,自是一段風雅。倘若不是你的屋子看不到,或許你出門還要比我更早一刻。”
女郎不再多言,靈悅笑聲卻是不斷。雖說臨窗的白衣俠客表現地與樓上紅顏熟悉非常,卻也巧妙地說明了自己與她各自住了兩間房屋。客棧眾人暗中又心安理得地多看了美人兩眼。小二隻是看了樓上一眼頓時耳垂紅透欲滴,倉皇離開。
“誒,我的酒!”伯蘭還未說完,再不見小二的身影,哪裡能將人喊回來。輕歎一聲,右手手指有規律地敲擊著桌麵,抬頭看向麵前的郯鬆,“算了,今日還要趕路,這酒不喝也罷。”
“彆啊,就算是我欠你了一壺酒,日後還你,行不行。”郯鬆仍站在桌前,隻是俯身前傾,右手撐到木桌上。一雙明眸便盛下滿江落月清輝,而此時萬眾風情皆被毫不吝嗇地投入一人懷中。
“無妨,世上有千萬壺酒,我一人又怎能喝儘呢?或許等到百年時,我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這口沒有嘗到的酒呢。”那人雖說看似是在回答女郎的問題,但頭卻偏到一旁,盯著緊閉的窗戶不知道再看什麼。可能是窗沿覆蓋的雪光,當然也可能是清早的一樹梅花。
一道西風,滿樹銀光。雪路早是滿地車轍斑駁,此刻兩行馬蹄又嘶鳴跑過。
“今日上元節,一定能賺不少銀子,晚上我們去吃酒!”
“郯姑娘,賺一日便花一夜,當真不為自己打算嗎?”
數杆叢木被重雪壓彎,橫躺於路中,伯蘭急聲越過一直策馬在前的郯鬆。一手拴緊韁繩,一手挽劍折腰拂過枝乾霜雪,枯黃的彎枝霎時重新聳立。
一陣陳雪簌簌落儘,剛剛灑到地麵的軟雪恰被郯鬆騎馬快踏而過。
劍挑木肩霜,紅衣踏白雪。縱使冰素空間,況天地而生情。
“我本來是沒有什麼打算的,可現在卻突然想開一家酒樓,在一處常常下雪的地方。”一陣寒風湧來,身後的紅衣瞬時趕上,雙馬並肩而行。
“好!我們快去擄一個說書先生,今日便多賺出酒樓的兩三佳釀!駕!”
“哈哈哈,駕!”
風雪一程,兩人遠看到一處街市,明燈高懸,坊前堆滿了爆竹殘紅。
在門前跑前跑後的茶童正巧看到看到一男一女牽馬走來,一個儒雅倜儻,一個豔絕飛揚。連忙上前:“兩位風雪而來,可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香茶?”
“好。”伯蘭牽過郯鬆的赤馬,一人兩馬徑直走向後院馬廄。
小茶童心裡暗呼:才子佳人,真乃良配!心裡樂開花,臉上自覺掛上憨笑:“娘子是和郎君第一次來我們盈川鎮嗎?正巧今日上元佳節,不妨現在就先買下這魚燈,待到晚上人多了都買不到哩!”
“好啊,可是錢都叫他拿去了,等會兒正好去街上好好逛逛。”郯鬆笑意盈盈地應答,目光卻是先進了屋,看到靠窗處還有一個空位,心情變得更加愉悅。
不料此時,原先眉目含笑的茶童卻突然厲色起來:“這位娘子!或許是我話多,但是你怎麼可以讓你的郎君管錢,這樣做起什麼不都束手束腳!在我們盈川,平日裡皆是娘子當家拿主意,那日子過的好不痛快!”
郯鬆先是有些被嚇到,聽到小茶童一本正經地教導她,不由得撲哧一笑:“你是男子,也感覺這樣的日子開心嗎?”
茶童一窘,麵頰微紅:“在家裡也是母親當家的,父親每日歡喜得很。雙親恩愛非常,我也是自由自在很多。”
“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伯蘭走到空無一物的桌前,看著正誇誇而談的兩人。
“哈哈哈,沒什麼,我在給女郎介紹本地上元習俗呢,這就去端茶嘍!”茶童被嚇了一跳還不忘好意幫郯鬆打掩護,臨走時還給了郯鬆一個無比認真的眼神。
郯鬆看著小童的背影,心中暗自品咂酸苦:倘若他給我這個機會,我又哪裡還看得上什麼金銀珠玉呢……
“晚上這條街會很熱鬨,我們不妨便在這裡歇腳吧。”郯鬆自是咽下滿腔不甘,故作輕巧地開口道。
“嗯,剛才我去問了掌櫃,正好還空餘兩個房間,那就住下。”
“熱茶來嘍!”剛剛的茶童熱情依舊,聽到他們要住下又是連忙記下。
郯鬆兀自轉著滾燙的杯沿,直至被伯蘭發覺後默默將茶盞移走。她低頭看著自己被燙紅的指腹釋然一笑,抬頭又是滿堂明媚春光。
茶香氤氳覆雲,一杯飲儘,入口已是盞底微涼。
“今日天寒,不若你就在人群收錢,不要彈琵琶了。”郯鬆甫要沉寂的心湖,聽到對麵人的這句話霍然有如風雨大作般錯雜零落。
“那不行,往日可有一大半的人來都是為了聽我的琵琶。我若不彈,誰來白白送錢?”釅茶舐嫣唇,清輝繞青絲。若說此刻窗外天光微暗,那一定是郯鬆奪去了明媚三分。
“還有我在,今日你隻管請我兩壺好酒!”說罷兩人起身就要向外走。
“你能掙出我們兩個人的錢來?好冷啊!”自溫暖處而出,天氣仿佛比趕路時更要冷上幾分。郯鬆一麵雙手靠攏低頭哈氣,一麵抬眸問向身旁的伯蘭。
伯蘭飛身躍上屋外白雪處,一手抽出郯鬆腰間的彎刀,一手退到身後拔劍出鞘。
浮光掠影間,雪地一高丘。丘上有紅梅花樹,其下鶴立白衣俠客。劍指新雪,刀口浮花。
“刀劍雙舞,自是澡雪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