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四個人的戲台 四場獨角戲(1 / 1)

郢都春秋 大風天 3714 字 2個月前

鄭姬讓人做了玉女最愛的鄭國燴麵,去長君那裡等著她中午放學。

走在回廊裡,想起昨日這兩人的爭執:玉女學不會,他隻嘲諷,氣得玉女踢桌。

她從前厭惡他的傲氣冷情,替阿姐恨,看不慣這樣自命不凡的人,更不知為何阿兄總和他形影不離。現在看順眼了,就鐘意他這年少桀驁的樣子,活生生的,平等從骨子裡看不起所以凡夫俗子似的。她現在頂不愛看他在人前裝模作樣扮那謙謙君子。來時路上對著她,笑起來也總像不懷好意,好似下一刻就要嘲你、坑你,卻又時時明晃晃地昭告他的偏愛,告訴你:他將你看進了眼裡。這樣的人,屬於她,對她柔軟。

靠近門口,不出意料看見兩人正不對付。但子羽同玉女在一處時,輕鬆自然得多,不遮掩堂皇,不像他們近來。

同他的這段關係開始得荒謬,後來說不得,一旦坦白又激烈不似真。對從前沉在灰色似水潭裡的鄭姬,是虹橋,是救贖,是麻醉,沒有人能指責她的放縱。

公子讓被他們聯手坑騙做了那個名義上的惡人。外在的束縛不見了,沒了那些迫不得已,一切就都變了。在光明正大的日頭下,平靜無波的日子裡,那些過往反而開始像布料,像她那晚奔走的裙角,開始被拽入泥水,沾了汙,越來越重。如今,她是子羽要背負的不能承受的重量了。

他對她總是慎重的,卻讓他不像自己了,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她小心翼翼的呢?他對他們回鄭國後的未來是沒有信心的。她也是,隻她一直全不在乎。

子羽想要假作不知前方無路。在那日的互相坦白後,他自覺對她有了責任,仿佛他必須要做到,能做到,才能對得起那天的她。他要命的自卑自尊將她化身成了他自己許下、且必須要遵守的諾言。

但他這樣純粹又精明的人,怎能讓他輕易承認:在現實麵前,他自負的才智傲骨,也許什麼都不是,注定什麼都做不到呢?當初他能輕易放棄了阿姐,因他自私到可以輕易衡量得失而果斷抽身,作為始終觀望在局外的聰明人,輕易了然這唯一可能的結果,他珍惜自己的命運,不願為阿姐去撞,去折了那預想中的遠大前程。可事實上,他更不願由此去證明自己的弱小和膽怯:倘若一腔孤勇最終卻隻得來兩頭空,隻怕成了旁人的笑話談資, 歎一句年輕人不懂事。

但如今與她,他弄得自己騎虎難下,隻能逼迫著自己麵對。但要麵對的結果又偏偏還有幾個月才會到來,來了個緩刑,所以他還可以選擇先掩耳盜鈴,粉飾太平。

他不全然是那天的子羽。

那天的他,心裡沒有以後,隻要一句話。那特定的一日,桃林春雨,將他們流放到無人的孤島上,隔開了時間與世俗,像天真稚童,隻想知道答案,不在乎後果。

隻孤島並不真的存在。儺戲的幕布挪開,又回到世人眼前,他開始覺得背負。如此開了頭,回到鄭國後隻會繼而痛苦,繼而不再發自本願,接著他會感覺被逼迫,最後終於後悔。

從前以為,阿母自怨自艾,是阿父移情彆戀的錯;阿姐將自己擺放的卑微,是長君自私冷漠的錯;桃花夫人的厄運,是他夫君息侯弱小的錯。在世人永不厭煩的男女故事裡,仔細去看,每個看官總是能找到錯的那方的。

可惜,書裡說的,聽來的故事,始終是彆人的。

隻有自己在故事裡,才能看見,明白,那看熱鬨的人不在乎的事。他們隻想知道故事的結局,最多一句感慨,不會把自己真的當成故事裡的人,不會去想他們要怎麼過完剩下的一生,隻剩主人公困在故事裡,熬過餘下生命裡的,每一個平靜而可怖的,了無生趣的,不能重來的日子。

她感到可悲:在她的故事裡,他們才歡喜地將心靠在一起:雖無誓言,隻有天地見證,更沒有成婚,與從前沒有任何實質的改變,卻一切都不同了。

愛是無形的東西。她可以愛著他嫁給彆人,因為那隱晦的一點回應就篤定:他們不能相守但彼此絕對擁有。正是因為清楚的知道這一點,那段時日是好的,在異鄉,在滿是壞的世界裡,點起了珍貴的火光。

他們坦白了言語,互相擁有,對彼此敞開相融。來到了最開心的那一刻,好像浪衝到頂端的一瞬,幸福和喜悅不再增加。自此,隻向下墜落。

兩個人,始終是兩個分開的人。沒有旁人作祟,沒有事情發生,隻是想象了一下將來,他們就已分道揚鑣,即將要看著彼此漸行漸遠。互相理解卻再不能退讓。

也許子羽看出了她對結果的不在乎,厭她飛蛾撲火的態度。

兩個人相愛的時候,眼裡隻有對方,將自己撇去不見。一旦得到了回應,就此彼此聯結,又忍不住去審視批評對方眼裡的自己。現在,他們的自己就都回來了。

她的飛蛾撲火,是對自己命運的挑釁和不屑;於他,卻是對一個男子無能為力的篤定。鄭姬自己知道,在奔向他的那一刻,自己預想的很多結局裡,一定會有一個成真,她那時候不在乎,現在以後也都不會在乎。她隻是醒悟:他隻看那不被她信任的部分,即使他自己也不信。傷害他的,恰是她的勇氣和決絕。

但他的敏感刺痛,也在傷害她。她是為了愛,更是為了自己,才孤注一擲地堅定執行這勇氣的。這樣的勇氣令她活著,從前他還在與阿姐糾纏、同她還毫不相乾的時候的,從前她同阿兄更艱難的那時候。他憑什麼認定兩個人向前,隻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將她撇在一旁視而不見,滿是居高臨下,認定她的勇氣一無是處。好似她隻是他不該覬覦的物件。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這世上的所有道理,早有人都一一經曆過,告訴過旁人,隻是沒人能感同身受,正經當回事,直到真被燒得痛了。

真是好笑啊,誰能想到,心心念念的愛人,隻是幾天,就都堆滿了刺,回避相見,不願麵對,彼此粉飾太平,好似無事發生。最可笑的是確實無事發生。

她看著玉女,像看見那時候討厭他的自己,在如何與他相處。她很是嫉妒:原來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剛開始的時候,看起來都是很好的,因為誰也不知後麵會發生什麼。這奇妙的未知,是好玩的,有意思的。

玉女與長君,看起來竟也是相配的。也許這世上的任何兩個人,隻要老天起了念頭來存心捉弄,將他們硬是湊在一起,逼著他們,比如困在一個“孤島”裡一段時日:讓他們無旁人可訴,隻能被迫著一點點對彼此敞開靈魂,就都會互相愛上。因為,每個人都希望在另一個不是自己的人的身上,看見自己。

她愛上的子羽可以說是另一個鄭姬:不是王女不須和親的自己,不卑微認命的自己,不總是委屈善良壓抑的自己。但這許多優勢,他是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麼可貴的。因為比起自己,他的選擇可以多那麼多。也許她心裡確實是想傷害他的:看他感到挫敗,最後低頭認命,就好像證明了,另一個過於美好自由的自己,最終也隻會變成她這副空殼的樣子。

她對他的愛,是真實純粹的麼?那為什麼他們之間的美好,會突然像煙霧般散去,隻餘煩擾?哪怕這一刻,她確實還因愛他而難過嫉妒地麵目全非,不講道理。可是隻是想起他,就能讓她得到溫暖和力量。

玉女跑出來先抱她,再吃麵。問她:“你吃了沒?” 見她搖頭,挑起筷子喂她,“你一口,我一口,才好吃。” 鄭姬羞惱自己剛才對玉女那毫不講理的嫉妒,搖頭退後避過,說乏了,要去午睡。

玉女卻追到了床榻上來,趕不走。她挽著鄭姬的胳膊,又吸她的香味,她對鄭姬道:“興許你上輩子真是桃花夫人。這一世專門滅楚報仇來了。”

鄭姬堵她嘴,大歎氣:“且不說,桃花夫人的仇人難道不是那一堆自說自話的王侯麼?非要挑一個最惡心人的難道不是蔡侯麼?怎麼你就撿了楚來說?再者,大仙你說話前先好好想想,求你了。這還在彆人的地界上,當了人家的媳婦,不能總這麼口無遮攔,你得記著少說不說,才能少些麻煩。要知道這世上的許多麻煩事不是有了法術就能解決的了的。”

玉女舔她手心,道:“好,聽你的。”

鄭姬用濕漉漉的手心去摸玉女的臉,逗她:“怎麼自己的口水都嫌棄?舔人的時候怎麼不嫌棄?話說,桃花夫人不是成仙了麼?”

玉女蹭在鄭姬胸前衣襟上擦臉,肯定道:“沒有。土地說去投胎了,所以那廟裡沒有真神,不然我也不敢蹭香火。”

鄭姬正推她,聞言想了想問:“那我在廟裡卜的卦還準麼?”

玉女好奇:“你卜了什麼,若是大事,國家/生死/前程什麼的大約是不做數的。若是女兒家的事, 此地因有桃花娘娘廟,婦人都愛來求子求姻緣,弄得女媧娘娘廟荒廢了,但其實婚嫁姻緣事務,娘娘還是管著的。”

鄭姬道:“原來如此。娘娘管得過來天下這麼多人麼?”

玉女笑她:“瓊,你老叫我說話前好好想想。你呢?” 又嚇她:“ 這可問不得。我也不能說,凡人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