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擺著一張繡有青竹紋樣的薄紗屏風,鬱晏清這才注意到屏風後有一張小幾案,案上香爐內的檀香幽幽盤桓,一道人影盤坐在蒲團上正提著茶壺分茶。
定睛一看,鬱晏清有些尷尬,僵硬地行禮道:“問六殿下安,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失儀。”
六皇子唇邊淺吟著一抹微笑,不急不慢地將茶壺重新置於小爐上:“也不差這一樁了。”
鬱晏清想起方才上山時的諸多議論,此刻又被調侃頗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就是黑料上熱搜的感覺嗎。
六皇子抬眼看了看她,看出了她的拘束:“不必拘禮,我也不是古板之人,過來坐吧。”
“六弟一向是最和煦的,你安心坐。幼時我不慎弄壞了四哥的玩具,六弟還替我頂了包,四哥瞧著他一陣風似的孱弱,便是氣不打一出來也不知往何處撒。”
五皇子很不客氣地坐在幾邊,左手擱在隨意彎起的腿上,右手端起已經分好的茶一飲而儘:“這是猛勒進貢的老班章吧,你煮茶的手藝真是日日精進啊。”
鬱晏清聽到五皇子這樣說,又能放心同他一起來找自己玩兒,想來兄弟之間關係也是很不錯的,便提裙跪坐,端起茶來。
“知道六哥愛酒,不知連茶也知之甚多,確實是猛勒的老班章。四哥不愛喝,前些日子便遣人給我送了些來。”
鬱晏清對茶不是很懂,在原來的世界,鬱晏清也沒有喝茶的習慣,非要說的話,她還是更愛喝奶茶。如今鬱府裡常備的茶她雖說也不知道是什麼茶,倒也還能喝的慣。
鼻子嗅了嗅,味道有一些奇怪,但還是茶香四溢,他們這麼吹捧想來口感應當不錯,於是便一飲而儘。
“咳咳,咳。”,鬱晏清蹙著眉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這是什麼味道?怪裡怪氣的。”
“鬱三小姐恐怕是喝不慣這普洱吧。”,六皇子瞧著她想吐舌頭又不敢過分放肆的樣子,頗有些忍俊不禁,“普洱的味道確實同旁的有些不同,不過勝在回甘津甜,餘香盈齒。”
“原來如此。”,鬱晏清嘴裡全是那怪異的味道,哪還顧得上品什麼回甘啊,“看來我是無福消受,還是喝點兒白水吧。”
五皇子瞧著她吃了癟又不敢向老六撒氣的樣子,捧腹大笑。雅室內的爐子燒的旺旺的,暖意沁人,一片其樂融融。
末了,五皇子道:“屋外瞧著又是要落雪了,今年的玉京的雪倒是下得儘興。”
鬱晏清不覺什麼時候已鬆散地斜坐著撐著腦袋,瞥見窗外已開始有幾分零星雪影,不自覺便了想起曾聽過的一首詩,改了幾字:
“深栗新貢茶,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你還有這本事呢?”,五皇子覺得此詩甚妙,又應景又輕快。
“原是我認識的一位故人作的,我略改了幾句,覺得甚是應景。”,鬱晏清不敢居功,心道白先生對不住了,借您的詩應應景。
六皇子握拳狀置於唇前輕咳了兩聲,笑了笑:“甚好,甚好。”
一間屋,兩盞茶,三個人,四句詩。
這個冬天,似乎也沒有想象的那麼寒冷了。
鬱晏清並沒有忘記自己還有任務沒有完成,不過三兩盞茶的工夫,鬱晏清便起身告辭。
五皇子也起身:“我在殿外等你,一會兒回怡芳閣和你說個事兒。”
“好。”,鬱晏清本也想著速戰速決。
推開雅室的門,外麵院落之中有幾位年歲尚幼的小僧人正在掃雪,隻是雪又開始紛紛而落。幾位小僧見到二人便直起身子單手行了一禮,便又繼續掃雪了。
鬱晏清有些奇怪,便附耳在五皇子耳邊問道:“子徜,還在下雪,為何他們現在還要掃地?”
五皇子頓了頓回道:“此之為其道也。”
那我的道呢?我究竟想做什麼?
廣慈寺,大雄寶殿內。
鬱晏清將三隻點燃的香插進佛龕前的香爐內,躬身拜了一拜,並沒有跪。五皇子便站在殿外隔了一個小院的長廊下賞雪,因為他不愛聽那些經文,於是便站得遠了些。
鬱晏清隨意抄起一本經書念了幾句,半晌,忽停了下來。
“是你給了我一次機會麼?佛教講究因果,之於我,何為因?何為果?”
千百年來未曾變過的麵孔啊,可約莫在不同人、不同境遇之時又會在人的心裡幻化成不同的模樣吧。
此刻,大佛的淺笑落在她眼裡,頗有種故作玄虛的意味。
佛像後,六皇子默默聽了這些話,覺得好生奇怪,但又不知該作何評價,直覺有些好笑,又怕佛前女子發現,便想要離開。
哪料鬱晏清背過身要走,又猛地轉回來鞠了鞠躬,卻瞥見他一抹衣角。
“六殿下?您怎麼在這兒?”,鬱晏清有些奇怪。
六皇子頓了頓,忽而伸出手,手心躺著一枚鑲珠鎏金蕊黃梅釵:“方才鬱三小姐離開時沒留神掛到了屏風,落在地上,我撿到拿來還你。”
鬱晏清接過,指尖輕觸到他的白皙的掌心,是乾燥溫暖的。
心裡似有些異樣的感覺緩緩劃過,抬眼便落入一雙清澈溫柔的眸子。
一時之間,她聽不見雪落的聲音,呼吸似乎也停滯了,隻剩下暗自狂歡的心跳聲,心道不妙:美色誤人呐。
“確是我的釵子,多謝六殿下特意跑一趟。”,鬱晏清行了一禮,不敢再抬頭,生怕自己的異樣被人發現,出了洋相。
“京中貴女好奢貴,是以多有攀比之心。壽宴時便見你釵環稍素,五哥沒有向你薦京中幾處好鋪子嗎?”
六皇子的聲音很溫柔,不似和煦的陽光,卻像清洌的溪泉,即使話題似乎於他們之間有些越界,但她卻沒有感受到任何譏諷或是窺探之意,倒好似隻是老友間的幾句稀鬆的閒談。
“我不缺首飾,隻是若全戴在頭上也太眼花繚亂,好像……孔雀。”,鬱晏清嘟嘟囔囔。
六皇子彎著眼睛笑了:“這梅花釵小巧精致,很適合你。”
“謝六殿下誇讚。”,他這是……什麼意思?還是我自作多情想多了?
“晏清、六弟,你們怎麼在這兒聊起來了?”,五皇子見鬱晏清遲遲沒出來便來尋她。
“六殿下好心,來還我釵子。”,鬱晏清忙解釋道。
她這麼著急解釋做什麼,你又在心虛什麼,鬱晏清?
五皇子點了點頭不做他想:“念完了?那我們走吧。”
“我也要回莊子上喝藥了,咳咳。”,六皇子低頭捂著嘴輕咳兩聲。
“六弟,你要好好注意身體,來年開春了咱們去騎馬踏青。”,五皇子拍了拍他的肩。
“好。”
六皇子的侍從從殿外進來,攙扶著他下山。馬車的效率並不低,很快便回到了京郊的一處溫泉莊子——鶴綾莊。
屋內一位六七十歲鶴發老人危坐,一個人在圍棋盤上對弈,幾案上一隻鎏金仙鶴蓮花紋帶銀熏爐正嫋嫋升騰起一縷檀香。
“子彾,你回來了。”,老者落下一子,隻微作一揖便繼續盯著棋盤。
“是,老師。”,六皇子恭敬行禮後上座,執起白子思索著戰局。
二人無言,一局畢,黑子勝。
“你去哪裡了?”,少傅遞給他一杯茶,置了很久,早已涼了。
“廣慈寺。”
“你去見她了?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姑娘?”,少傅眼底含笑。
“是。”,六皇子坦白地道,“她很鮮活、真實,與她相處的時候,才讓我覺得在這京城裡,得了幾分喘息之機。”
“少年思慕,情有可原。但我想以你之智應該明白,聖上多疑,鬱氏之勢顛覆,是早晚的事。”
六皇子沉默了片刻。
“您未免想得有些遠了。”,他飲下那杯茶,麵色如常。
“昨日跟我說的壽宴之變中,你做的很有分寸,故而為師竟也沒想到你今晨便去了廣慈寺。”,少傅的聲音深沉。
“鬱氏初入玉京,滿朝多少雙眼睛看著。你既不願卷入這朝堂泥濘,便合該好好想想該怎麼做。你幼時同我說,那皇位之鬥不過是一座惡、欲、權的戲台子,你不願上去畫個花臉扮角兒。而今你又當真想好了,要為她出頭冒尖,為她成了你那些兄弟們的眼中釘麼?”
“是我思慮不周。”,六皇子合上雙眼,她時而落寞,時而憤怒,時而喜樂的樣子卻交替浮現。
老者眼裡有些不忍,可生在帝王家,何處得自由?
這孩子經曆的還是太少,此刻之心尚未堅定,雖然已經改教他帝王之術多年,看來很多事他還是沒有明白。
我的日子不算多了,那件事,什麼時候才能托付給他呢……
“子彾,天寒了,記得練會兒功再去用膳,不必避著人了,莊內的釘子已經全拔完了。”
“是,老師,您也記得多添件衣服。”
怡芳閣,雅間內。
鬱晏清倒了杯水,要將方才六皇子的身影晃出腦去,對五皇子問道:“所以你還要同我說什麼?什麼事兒今日不能在寺裡說。”
五皇子的臉微紅:“前些日子,我在此地見到一位奇女子。”
這事情說起,便要說回到幾日前怡芳閣一出鬨劇,讓他與這位奇女子結緣。
沒人知道,之後的之後,人們對他們的故事是這樣傳唱的:
一麵菩提三千界,一眼紅裝萬裡春。
生於樊籠勿生心,一朝紅妝不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