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漸漸西落,散發出昏黃的光。燭火在晚風中肆意搖曳,桌案上擺滿了送來的紙莊、布莊的賬簿以及滿春院近日的恩客。
方玖寧身為諫議大夫自然是管不了此事的,倒是裴念慈借著方玖寧義妹的名義從許白清許可下輕而易舉得到了徹查的資格。
裴念慈心想:紙與香爐中的碎紙紋路一樣,布料和劉思齊的也明顯是同一批。
但這紙是供給達官顯貴的,而布料卻是供給普通百姓的。
熟悉且憎惡的名字倒是好巧不巧同時出現了——馬剛。不僅那日留宿於滿春院,前段時間派人購買少量布料直接做成成衣了。
劉大娘端著雞湯輕聲進來:“小姐,喝點雞湯吧。”
劉大娘自從接過來,精神狀態恢複尚好。
“大娘不用麻煩了,早點休息吧。”
“怎會麻煩,小姐好心收留我這老婆子,還不知道怎麼報答您呢!”
劉順一家都流放了,劉大娘孤苦無丁也無人照料。
“大娘嚴重了。”
裴念慈雙手接過大娘湯盞,大娘晃眼看見裴念慈手腕間出現了點點紅疹。
“小姐,你手腕起紅疹了!”
小小的紅點點綴在白皙的手腕處,裴念慈倒是未加注意。
“小姐是不是接觸蕁麻了?”
“蕁麻是什麼?”
“一種鄉間常見的植物,短時間接觸起點紅疹便罷了,小孩子若是長時間接觸便會高燒不退,甚至危及性命呢!”
“小姐可得小心不點,蕁麻和麻頭挨著生長,麻頭有劇毒。”
裴念慈頓時心中一緊。
“大娘,這算是常識嗎?”
“對於鄉下人來說選吧,特彆是我們村子中人,村子後麵山坡上全是。”
“我馬上去取點馬齒莧來。”說罷,劉大娘便跑開了。
看著劉大娘離去的背影,裴念慈不情願的想:馬大娘是你嗎?
大約一刻鐘過去後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從回廊處傳來,步伐矯健。
方玖寧推門而入,將藥放在案台上。
“怎麼如此不小心?”語氣不善。
“小事。”
“早與你說過,如今你我本質是凡人,萬事小心謹慎些。”
“嗯。”
方玖寧盯著裴念慈,無能為力的內心咆哮:嗯嗯嗯,嗯個毛線。
“快點塗藥吧。”
裴念慈打開藥瓶,掀開自己的衣袖,細指緩緩在手腕處打轉。
方玖寧不語,靜靜看了兩眼後,耳廓微微泛紅,轉身離去。
“早點休息。”
“嗯。”裴念慈小聲應答。
黎明破曉,天際線泛起一抹微弱的魚肚白。
方玖寧一起踏入陳府。徐府是皇上禦賜的宅子,秀美精致,而陳府處處金碧輝煌。
方玖寧一進來便察覺陳府淡淡的腐臭味。
“陳大人好啊,一彆數日,甚是想念。”
“方大人快請進。”
待方玖寧步入庭院中,陳成光突然一副慌張神色。
陳成光將方玖寧引到房中。
“方大人還得為我兒主持公道啊!”
四歲孩童躺在床上,全身泛紅,瘙癢不止。方玖寧卻看見他身上的鬼氣。
陳夫人哭泣道:“大夫說孩子隻是接觸到了蕁麻,待清水清洗後抹點藥膏便可恢複,昨日其實已經大好,但今日不知為何又泛起紅疹。”
“府上是否長有蕁麻?”
婢女道:“夫人早讓人清理全府,並無蕁麻。”
“那陳大人府上是不是使用著王財主家的紙張。”
“是。”
陳成光對方玖寧使了個眼神道:“方大人,不如我們去書房商議。”
“好啊。”
方玖寧踏入書房,仿若進入用金玉推砌的禦書房,地上毛毯色澤鮮豔絢麗,花紋紛繁複雜。檀木書架上擺滿了稀世珍寶,桌案上放著一尊翡翠如意和一隻羊脂玉的手鐲。
“本官知方大人富甲一方,這隻是本官小小心意。”
方玖寧麵帶微笑,語氣親和道:“陳大人何必如此,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卑職定當竭儘全力。不知陳大人所謂何事?”
“小兒病是大是小還不是由方大人宣判,能否絆倒王錦豐還不是大人一句話的事情。”
“王財主背後是誰,在下不知更不敢得罪。”
陳成光眯起雙眼:“大人不必害怕,那王錦豐背後是那妖道罷了,近日那妖道身體抱恙,怕是遭天譴了。方大人和我等站在一條船上才是明智之舉啊!”
“多謝陳大人指點。”
朝堂布局,方玖寧還沒有摸清楚。暫時知道宦官,妖道,徐府三個陣營,但聽說陛下最喜歡的長公主可不是善茬。宦官與妖道看似平和,相談甚歡,實則暗潮湧動。
滿春院堂內冷冷清清,絲弦也失去了佳人的陪伴,落上淺淺一層灰。
盛極一時的溫柔鄉在冬日裡透著一股衰敗的冷寂。
暖陽透過窗欞,映在蘭香的銅鏡前,蘭香正拿起眉筆,細細勾勒著柳葉眉,眼中藏著無法言說的落寞。
裴念慈輕輕敲門道:“蘭香姑娘,近日可安好?”
“小女子近日不錯,裴小姐請進。”
蘭香蘸取少許胭脂,使得蒼白的臉頰暈染出淡淡的紅暈,不至於死氣沉沉。
裴念慈坐在桌旁望著蘭香。那日接待服務馬剛的就是蘭香姑娘。
“裴姑娘今日為何而來?”
“姑娘可知海棠閣前任主人是誰?”
蘭香雙眼增大,無奈道:“是憐月姐。”
裴念慈心中頓生尖刺,道:“怎麼未曾看見,被贖走了?”
“是的,可惜如今屍骨應該躺著亂葬崗中。”蘭香聲音冷若寒霜,“憐月姐心地善良,妾剛進來時,多次受過憐月姐的幫助。”
蘭香癡癡的盯著裴念慈道:“可為何好人沒有好報。”
“世間女子下場最是淒慘。”
“小姐何其有幸,生在富貴人家。”
“小姐我不知道誰是凶手。”
裴念慈聽蘭香的態度,就不在追問了。
“聽說蘭香姑娘最近與王公子往來甚好。”
“媽媽身亡,賤妾的身價也降下來了。王家吝嗇,如今倒是隨了公子的心願。”
王公子便是王錦豐的兒子,為人凶殘。王家根本不是吝嗇,隻是不想王公子在府上玩死女子,免得惹上一聲腥。
裴念慈眼神暗淡下來,悲憫道:“可值得。”
蘭香用纖手將那鮮豔的口脂抹於唇上,嫣然一笑:“怎會不值得。難道紅色的胭脂塗多了,忘記心更紅了?”
裴念慈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蘭香閣,下樓來到翡翠閣。
裴念慈敲門卻無人搭理,隻好推門而入,屋中濃烈的燒焦味,火盆中放著燒儘的香囊。
翡翠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麵色慘白,冷汗琳琳。
裴念慈一把抓過翡翠的手腕,手腕處全身紅痕,手指關節卻是陳年舊傷,脈搏微弱,中毒已深。
“裴小姐,我要死了吧。”翡翠歎息道,“真不想死到煙花柳巷之地。”
晶瑩剔透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
裴念慈悲憤不已:“為何尋死!你可知人唯有一世光陰。”
“從半年前被馬剛淩辱後便無活著的欲望了。”
從半年以前,馬剛便是翡翠的常客。
翡翠望著窗邊的懸掛著的破舊的竹編小風鈴,似乎發出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阿琮你把我的鈴鐺摔壞了。”女孩撿起落到地下的鈴鐺,對著樹上的男孩哭喊著。
男孩快速從樹上跳下來,摸自己的腦袋道:“阿瑤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給你做一個摔不壞的怎麼樣?”
“真的!”
“當然!”男孩拍拍自己的胸脯。
官牙帶著嘲諷道:“羅知秋身為本邑富戶,肆意隱匿田產店鋪之數,偷露管課,致使國帑有虧…抄沒家產,押入大牢…”
“爹!”女孩擋在父親前麵,“你們血口噴人。”
“拿下!”
“放開阿瑤小姐!”男孩咬傷官兵的手,惡狠狠道。
“狗崽子,找死!”在陽光下耀眼奪目白刃轉眼染上刺眼的鮮血。
烈日高揚,枯黃的雜草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全身破舊,泥土滿臉女孩坐在城外荒蕪的土地上,汗水隨著胸部呼吸的起弧,股股的落下。
馬剛雙眼滴溜著城外的婦女們,突然雙眼發亮,向著角落的女孩走過來,輕聲細語地問道:“小姑娘,可需要幫助?”
“伯伯,我想進城,可我沒有文牒。”
“小姑娘,伯伯可以帶你進城。”
女孩立馬跪地磕頭,歡喜道:“謝謝伯伯,謝謝伯伯。你和送我出城的掌櫃都是小女子的恩人。”
“還不知道姑娘是遇見什麼苦境了?衣服都臟亂破舊了。”
“家父遭縣衙陷害,小女子逃出來,想找京都大人為家父證明清白。”
“那縣大人也太奸惡了,我帶你去府尹大人的府上。”
“謝謝。”女孩落下感激的眼淚。
小巷的天空越來越狹窄,光線微弱稀少,兩側牆壁青苔滿布,縫隙中的雜草在涼風中發出‘沙沙’聲。
女孩放緩腳步,拉開與馬剛的距離,甜美道:“伯伯,我突然想起有親人在京都,就此彆過吧,他日定當登門拜謝。”
“小姑娘如今天色漸晚,還是彆亂跑了,小心遇見壞人。”馬剛轉過頭,嘴角抽搐,臉上的肥肉劇烈抖動,色迷迷的盯著女孩的臉。
柴房內混著一股陳腐的氣味,漆黑一片,年邁的婦人舉著蠟燭瞧女孩的臉。
“放開我!”
“總管不知這值多少?”
“長得水靈,五十兩。”
“總管,這是位家道中落的小姐,怕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再加點。”
女孩滿臉淚水,懇求道:“大娘,我進京是為父親洗刷冤屈,您放了我,他日我定重重報答你。”
“姑娘,就是看重你罪犯的身份才綁你。”婦人不屑道。
“放棄吧,找官府,可是自尋死路。”
“不如侍奉好恩客,求恩客為你父親翻案吧。”
“張公子賤妾知道錯了,還請公子饒恕妾。”
“本公子還沒有玩高興呢!”男子腹部高高隆起在身前,手上舉著鞭條。
女子死氣沉沉道:“不知公子高興了,可否願意為妾父翻案。”
“伺候好本公子了,一切好說。”
“你來乾什麼!大不了一起死,我一定不會伺候你的!”女子惡狠狠道。
馬剛從袖口取出一瓶藥,嘴角不可控製得翹起,奸笑:“上好的金瘡藥,被傷到的臉可是接不到好恩客。”
女子聲言淡淡的,毫無生氣:“你想要什麼好處。”
“無償伺候我。”
蘭香輕輕為翡翠塗藥:“無事的!他們發現不了毒藥在哪裡的。”
翡翠緊緊捏著香囊,眼裡滿是悲涼。
待蘭香放下藥瓶,翡翠將香囊放在枕頭下,歎了口氣道:“姐姐,定要嫁給如意郎君。”
“還是算了,下輩子你來娶我,可好?”
翡翠低語道:“正好。”正好下去和父親、母親還要阿琮相見,下輩子來娶你。
蘭香關門離開,翡翠將香囊中的粉末倒入嘴中。手上的香囊滑落於炭盆中,放出暖火。
‘啪’老舊的麻繩斷了,竹鈴掉到窗外,寂靜無聲。
翡翠緩緩升起手,似乎想捉住那下降的竹鈴,眼淚順著臉龐落在裴念慈的手背上,無奈道:“我馬上來了,為何不等等我。”
翡翠的手陡然落下和那下降的竹鈴一樣,裴念慈怎麼也抓不住。
踏出房門,裴念慈讓小廝去通知蘭香姑娘後,便匆匆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