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要死不死(1 / 1)

曆久銘心 哈臘茜禾 6275 字 2個月前

忘川河河水血黃,渾濁的色澤猶如大地流淌的膿水,散發著腐臭的氣息。零零散散鬼魂漂蕩在河麵上,銅蛇鐵狗在河中穿梭,撕咬著孤魂的身體,彌補生前的罪孽。

兩岸腥風帶著著鬼魂不甘的哭喊撲麵而來。

“怎麼回事!午時三刻宋宴清的鬼魂怎麼還沒有送到?”

“黑白無常何在?”

“在刑場,還未歸。”

“急召回!”

“是。”

地府常年寂靜,此時秦廣王殿卻喧囂不止。

這宋宴清是下一任酆都大帝啊,現為人間王朝的驃騎將軍,隻待身死入職啊!

鬼差個個目不轉睛的守著殿門,焦急等待著黑白無常帶回宋宴安的鬼魂。

秦廣王滿心困惑,孽鏡台血色大字映射在雙瞳中,倒影著死於洪元二十九年十一月五日。

須臾,絢麗的黑袍率先從殿門處衝進大殿,白衣緊隨其後,一黑一白如水墨畫一般輕煙縹緲。

男子麵容生的英朗,鼻梁高挺如峰,劍眉斜插入鬢,目若冷月寒雪,唇若塗朱,頭發用刻有天下太平發冠高高束起。

一襲黑衣散發著冷峻迷人的氣息,衣袖與褲腳處恰到好處的收束,行動間裹挾著冷風,舉手投足儘顯乾練。

女子身著素白長裙,裙上用銀線繡著的花紋在冥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麵容白皙,眼光清澈靈動,青絲如瀑般垂落,發簪垂吊著一生生財的小字。

“稟告秦廣王殿下,我與裴念慈早早就守在刑場旁,可是劊子手遲遲不下手,耽誤了時辰,人間官員對時間延誤爭執不下,宋宴清押回地牢,問斬推遲了。”方玖寧穩重的聲音徐徐傳來。

“殿下,今日劊子手身上帶著鬼氣和忘川河的氣息。”裴念慈聲音平靜卻略帶困惑。

鬼氣一出,全場陷入寂靜。

若有鬼氣,要麼黑白無常漏勾亡魂,要麼亡魂從地府跑出去了,相應官職之人受點處罰便是了,因為亡魂隻能在生魂上停歇,除了陰氣過重無力影響生魂。

可現下卻有忘川河的氣息還影響到了生魂,簡直匪夷所思。

亡魂經過孽鏡台判彆後,去往奈何橋喝上孟婆湯,便入忘川河中經受處罰。忘川河水一碰便是白骨森森,無人能從中帶出鬼魂。

“大殿,怎會生如此怪異之事?”賞善司魏青驚呼打破沉默。

宋宴安是下一任酆都大帝是孽境台早早定好的,現任酆都大帝五年前便來確定了。

世間所有生靈唯有一世,生死並不由地府決定,生死掌握在自己手上,生死後於孽鏡台麵前顯示生前功德和罪孽,由孽鏡台決定去留和處罰時長,最終魂魄消散,世間再無此人。

人間流傳著千年的輪回在地府卻是空穴來風。

宋宴清於五年前鬼魂未到便顯示任職下一任酆都大帝,早就引起地府震撼,如今生死出現差錯,搞得人心惶惶。

等候在一旁的小鬼差身形不住顫抖,怯怯道:“秦廣王殿下,小人還等著帶下任大帝見酆都大帝呢!現下怎麼辦啊?”

秦廣王麵色鐵青。可如何是好啊!

酆都大帝最幾十年政務繁忙,幾乎不出麵,如今指派了一名小鬼差來未來迎接下任酆都大帝,倒是留了喘息的機會。

秦廣王本來還感到離奇,酆都大帝為人親近友善,宋宴安在接下來的幾年內將拜他為師,地府政務已然繁忙到脫不開身來見弟子了嗎。

秦廣王望著小鬼差道:“此事本殿會向大帝稟明情況,閣下還請去偏殿歇息片刻。”

小鬼差知道,秦廣王殿下想拖延時間,卻不能不從。不知這一時半刻能否有用。

秦廣王一揮袖子消失在大殿內。

方玖寧和裴念慈靜坐在木椅上。

方玖寧氣質和行為總是大相徑庭,雪鬆般的疏離卻總是帶著意氣風發的笑容。

望著裴念慈道:“裴姑娘,可感覺地府有種分崩離析之感。”

裴念慈淡笑道:“方公子可得速速另尋他出。”

方玖寧順藤摸瓜道:“我覺得範師父是不錯的投身之所。”

裴念慈不語,方玖寧總是對範府的竹子情有獨鐘。

秦廣王麵色沉重道:“下令,你們兩人去人間徹查此事。並且保證宋宴清壽終正寢。”

“遵命。”

宋宴清的魂魄處於生死交界處,不容一絲破壞,負責魂飛魄散。

裴念慈和方玖寧去人間,舊任黑白無常謝必安和範無救頂替工作。

轉身離開時隱隱約約聽到秦廣王歎息道:“打破謝必安最後的假期,一定會將我噴地狗血淋頭!”

方玖寧神色一擰:秦廣王還未告訴師父,他與誰討論的?

裴念慈心下黯然:鬼差都有固定任職期限,下一任鬼差拜前任鬼差為師,學習五年後接替師父的職位,退休後的鬼差就剩下五年光陰便要煙消雲散了。

朱漆大門,銅環程亮。一方天井之下,群竹搖曳生姿,清風吹過沙沙作響,宛如琵琶弄弦。庭院一隅的亭子處,方玖寧和裴念慈正與牙人簽訂房契。

“不知閣下來京都是為何?可需要婢女和小廝,價格便宜好商量。”牙子一旁問道。

擠眉弄眼還時不時打量裴念慈的身形外表,裴念慈直感熟悉的令人作嘔。

方玖寧擋在裴念慈身前,語氣冰冷道:“多謝了,若無事了,在下便不送客了。”

牙子賠笑離開。

裴念慈皺眉道:“人間男子總是愛對女子外貌肆意窺探。”

方玖寧看著裴念慈。

在黑無常謝必安府上呆了三年,百無聊賴的他在二年前,私自溜進白無常範無救府上,才翻進圍牆,一轉頭便看見裴念慈在牆角澆花。

裴念慈起身抬頭,淺笑道:“不知方公子大門不走,翻牆而入所謂何事啊!”

裴念慈眼眸好似含著盈盈月光,輕輕一瞥。

方玖寧壓製驚喜道:“裴姑娘在家啊!在下以為府上無人,自作主張叨擾了。”

裴念慈不理他,卻覺得聲音似曾相識。

五年前,她正跟隨師父離開大殿時聽到一聲清脆的碎碗聲,接下來是一道悅耳的男聲‘這是何處?’

正想回頭時,師父道:“他是下一任黑無常,你的同伴,五年後你們會見的,不急一時。”

“是,師父。”

範無救走在前方,緩緩道:“可是覺得失去記憶很殘忍?”

裴念慈感覺自己好似木偶,記憶空空,好似一片陷入大霧中死寂的海,沒有情感。

“不知。”

範無救微微頓足。

方玖寧並不介意裴念慈的沉默,歡快道:“裴姑娘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是方玖寧呢?”

“地府就屬你我最小,前輩們早已拜訪過了。”

方玖寧早已挪動到竹叢旁,搖晃著枝葉,發出‘沙沙’聲。

“裴姑娘,在下今日前來拜訪是聽說府上種著上好的竹子,希望姑娘可以借在下幾根,將來姑娘想要什麼,隻要有,定然義不容辭。”

“不好。”

“為何?”

“不為何。”

“姑娘怎連謊言都不願意編撰?”

裴念慈望著他戲謔的嘴角,睫毛微顫。“你先告訴我,你要作什麼?”

方玖寧思考片刻道:“作一把竹笛吧。”

“方公子誠意不高啊,做什麼都不能肯定。”

方玖寧一時啞然。

謎團從初見竹子便縈繞在心中多時。但謝府的竹子怎麼做都不如意。

裴念慈看著他雙眼中充斥著的迷茫,歎息道:“方公子,竹子可以借你。”

“多謝。”

“但是你要教我作竹笛。”

“義不容辭。”

方玖寧道:“凡人記不住你我的相貌,如今你我是凡人之軀,隻有瞳術,切記保護好自己。”

“無事,小心的當是他們。”

裴念慈在師父麵前乖巧聽話,彬彬有禮,在方玖寧前卻是牙尖嘴利。

牙子離開後裴念慈快速趕到了李家村。馬車裡,窗內的風景不斷變化著。從繁華喧鬨的京都到荒地,撲麵而來的就是婦女老少的哭泣聲和寒風。

到李家村時,裴念慈已經換了身樸素的麻衣。麻衣已經相當的簡陋了,但與村民破破爛爛的衣服相比卻依然礙眼。

正值初冬且缺乏炭火村民都呆在房子中,聽到馬車聲音,都躲在窗後偷偷窺視。

裴念慈感受到一道強有力的目光灼燒著她的後背,側頭一看是位大娘,身邊坐著一位骨瘦如柴少年。大娘穿著破爛的麻衣,隨著裴念慈的移動,不顧寒冷從窗後跑出來。

“大娘,請問劉劊子手家在哪裡啊?”

待大娘走進,裴念慈驚訝地看著大娘的眉眼。

眉眼如新月,彎彎的弧度仿佛柳葉俏皮地落到雙眼之上,隻是雙眼少了幾分明亮和靈動。

“姑娘再往裡麵走兩戶人家就到了,但是李順昨日犯了大罪,如今關進衙門裡了。”

大娘快速的答後,打量起裴念慈,猶猶豫豫開口詢問,語氣滿是溫柔。

“姑娘和那李順什麼關係啊?不知姑娘是乾什麼的?”

聽到大娘第二個問題,裴念慈唇角微動。

這位大娘目的鮮明,想知道裴念慈的身份。

“大娘,我是李劊子手的遠方親戚,特來關心一下。”

“小女子如今在一戶人家中當婢女。”

大娘聽到後,頓時雙眼生出了一絲生氣。

“大娘可知李叔和那宋將軍有何關係,為何抗旨不殺?”

“原來是李順的親戚啊。我也不知他為何不殺那宋將軍,分明八竿子打不到的關係。搞得如今大禍臨頭。高堂之事可是他能插手的,可是害死他妻兒子女了。”

大娘迅速說完,便緩緩地詢問內心所想。

“想問一下姑娘,如今城內婢女的生活怎麼樣?”

裴念慈了然道:“大娘,你可告訴我那位姑娘的信息,我去打聽打聽消息。”

大娘雙眼含淚,聲音顫抖道:“感謝姑娘了。”

裴念慈敲響李劊子手的院門,無人應答卻零零散散聽到了微弱的哭泣聲。

打開房門空氣中熟悉的忘川河水的臭味直衝大腦。

裴念慈頓時大驚失色,帶有如此濃烈的忘川腐臭味是在忘川河水中遊蕩多年的亡魂了!

李順的母親躺在床上,淚流不止,不斷念叨著什麼,模糊聽不清。

另外一邊方玖寧來到大理寺,大理寺外人群湧動,辱罵聲和哭泣聲此起彼伏,如雷貫耳。

“求求大人饒了我夫君吧!他與那宋奸臣毫無關係啊…”

“這位夫人,怎可汙蔑宋將軍!寒了宋將軍的心啊!”

“是他目中無人,活該鋃鐺入獄!儘然用妖術害了我夫君耽誤吉時!”

“你們這些佞臣,快放了宋將軍…”

“國將亡矣啊…”

……

方玖寧望著大門口,眼前漸漸蒙起一層薄霧,使得墨黑色的瞳孔幻成灰色。

後堂內官員圍成一團,滿臉驚慌無措。

“真不知道那個劊子手怎麼回事?”

“宋宴清那個瘋子早該死了,上次直接拿著劍便闖進戶部尚書府上,皇上念到徐常明的再三求情,才隻是禁閉。不出三日儘然當街殺了明靈仙師的大弟子!”

“他倒是命好,前有徐常寧一路引薦,如今死了哥哥,弟弟徐常明卻陰魂不散了。”

“魏卿大人覺得如何是好?”

主座上花白老人,長著一雙狡詐的三角眼,兩腮無肉,麵皮緊繃,猶如一條毒蛇。

他薄唇輕抿:“原本好不容易宋宴清殺了聖上的仙師大弟子,觸怒聖上了,這突發的變故不過讓他苟延殘喘幾日罷了!”

“大人也彆過於憂心,雖然他能否活著還不一定呢?但徐常明倒徹徹底底失去了賑災的職權。”

“罷了事已至此,但是必須讓那劊子手生不如死。”魏進忠冰冷狠厲,似要將眼前的東西都撕裂。

監獄裡李劊子手雙腿離地,綁在木架上,破爛的衣裳上是一道道鮮紅的血痕。

他身形不住地抖動,發絲淩亂地散在額前,雙嘴哆哆嗦嗦地重複著:草民真不知道為什麼啊?當時腦子裡麵一直有一道聲音重複著:不可以殺啊!將軍死了就再也沒有了!

獄卒越聽越不耐煩,直接夾起燒紅的鐵塊戳在他的胸前。

“說廢話呢?”

劊子手大叫:“官爺,小人不敢說謊啊!真的!真的!有鬼,有鬼…”

“啊…”

鐵塊離開身體後,劊子手長吐一口濁氣,方玖寧馬上注意到空氣中清晰的綠色鬼火。

此時宋宴清靜靜地站著自己的牢房中,看起來已然過了而立之年,三十一二了。眼框內蓄滿了不甘和惋惜的淚水。方玖寧竟然似乎感受到了那滴淚的滾燙和刺骨。

方玖寧收回目光,眼睛變回了墨黑色。

“徐常寧,徐常明,宋宴清…”方玖寧低語道。

方玖寧靠近魏進忠的車夫,並塞給他一袋銀子。

“小哥,麻煩你將這封拜帖交給魏卿大人。”

裴念慈瞳色變白,環視房間各處。裡屋男主人的床上明顯閃耀著綠色鬼火,這顯然來自地府鬼魂。

“大娘,你還好嗎?”

大娘仍然神誌不清的樣子,裴念慈兩指點在大娘的頭上。

窗外蟬聲嘰嘰喳喳,正值盛夏。屋內李大娘哭哭啼啼,孩童們尖叫不止。

“現世仇現世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明兒。”

李劊子手不斷低聲重複著,汗水沾滿衣裳。

李大娘迷惑道:“明兒是誰啊?兒啊!你到底怎麼了?”

“娘,我不知道啊!一直有聲音在我的腦中。怎麼辦啊!”

劉劊子手突然卡殼,嘟囔:“狗屁順應天道!那為何說此生積德,下世好報呢!”

“兒,你還是你嗎?”劉大娘戰戰兢兢地說。

劉劊子手低下頭平靜了下來,躺在床上,呢喃道:“你究竟要怎麼樣?”

窗外熱浪褪去,冷風呼嘯。

劉劊子手雙手顫抖著抓著大娘的手說到:“娘怎麼辦?他的聲音一直在我腦中。”

——不可以殺,殺了宋將軍。

——宋將軍一生為國捐,捐軀。

——舍棄小愛,愛為大,大愛。

李大娘雙手環抱著劉順,厲色道:“怕什麼?他隻能說不能作,兒啊!千萬挺住了,這可是天大的好運啊,斬下宋將軍的頭,那些大官獎勵大把大把的銀子啊!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

“啊啊啊…”大娘開始不適的尖叫。

裴念慈瞳孔變黑。

“抱歉了大娘。”

“他身上有鬼火,他的身體被一個鬼魂強占著。”方玖寧靠在竹子上,咬著新鮮的竹葉,眉毛微微上揚,如同月牙彎彎,語氣胸有成竹。

裴念慈看著方玖寧意氣風發的樣子,情不自禁的笑了,好似想過無數次,往記憶中探索卻迷霧重重,心緒難平。

“從大娘的記憶上來看,那個惡鬼應該和宋宴清認識,不想他死。但是隻能憑意誌強行傳遞一些斷斷續續的話,不能與劉順進行交流。”

方玖寧道:“這次意誌如此堅定,竟然說出了一段幾乎完整的話,還短暫影響了劉劊子手的動作。”

裴念慈感歎到:“如若一直有聲音麻痹你,你能保持清醒嗎?”

“不知。”方玖寧抬頭望著天。

“倒是他提到了輪回。”

“其實我還挺好奇輪回的起源的。”

“輪回地府從未有,人間卻堅信不疑,真是怪誕。”

裴念慈抬眼道:“那方公子覺得輪回如何?”

“裴姑娘怎麼高深的問題,還請賜教。”

裴念慈不語,對方玖寧的回避見怪不怪了。

方玖寧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卻將內心隱藏的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