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睡了一會兒,興許還未到後半夜,席光便被凍醒了。
冰屋雖然能阻擋外界的風雪,使得屋內比屋外暖和一些,可是,它自身散發的冰冷也同樣不容小覷。而被褥並不厚。席光隻覺渾身被冷水澆透,與底下的冰床粘成了一塊。她本身風寒未退,被這一凍,寒噤不斷,顯得更加疲乏,甚至微微發起熱來。
這可不妙。
她起身將乾草堆成一團,褥子折成兩層,把外襖、披肩重新穿上,裹緊被子,縮在角落裡,試圖讓自己暖和一些。
昏昏沉沉中席光再次睡了過去,可睡得並不安穩,每一睜眼,隻見燈光越來越暗,黑夜卻一成不變。終於,在最後一次醒來時,天空變得幽藍,一切都是若真若假的模糊不清。
席光看向屋外,發覺門前燒儘的燈不知何時被人重新換成新的了。
她以手背探了探額頭,還是有些燙,需要去找個大夫看下才好。傷腦筋地揉了兩下太陽穴後,席光起身將床重新鋪好,拎起包裹,緊了緊衣服,拉開門閂,把門打開——
一股更冷的冷風撲麵而來。
遠山仍處於黑暗之中,不見輪廓,麵前的一片冰屋被曉色染得青藍。燈下可見雪地平整,了然無痕,其中綴著微微細閃,似是原有的繁星落往此處來了。
席光將門掩好,手裡握著那個石牌,獨自站在路旁,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初來乍到,她不知大夫是要去哪裡找。彆說大夫了,周圍一片冷清,連個人都見不著。
正當席光考慮要不要先回屋再待會兒時,路的右邊方向乍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越來越近,聽著很是熟悉,混著人的說話聲,馬的喘氣聲,以及木板滑過雪地的摩擦聲。隻不過一唱一和,分明是有兩道。
再過不多時,果真見兩名陌生的士兵各自騎在馬上,悠悠地踏進視野之中,馬後分彆都拽著一個爬犁,而爬犁上卻是空的。
席光想起了昨日所見的那塊巨大冰石。
士兵也已經看見了她。
其中一位揮過鞭子朝她指來,居高臨下地問:“你是什麼人?怎麼就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這路邊?”
席光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石牌,又指了指身後的冰屋:“啊,我是住在這的——”
她的話被士兵直截了當地打斷:“你是從狄道來的?”
席光默默點頭。
“天還沒亮,雞都沒起呢,你不待在裡麵,跑出來做什麼?”
席光抿了抿唇,解釋道:“夜裡寒冷,我有些被凍著了,所以要去——”
她的話再一次被士兵毫不客氣地打斷:“你要去‘北安四天’處對吧?”
席光反應不及,隻是怔愣地看著馬上的士兵。說實話,席光也不知該去哪,隻是她不確定士兵是不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此時,另一位士兵開了口:“四哥,這去‘北安四天’有的好走,反正我們也可以順便路過,不如捎這姑娘一程好了。”
那位被喚作“四哥”的士兵聽了這話,看了她一眼,又揮起鞭子指向馬後的爬犁,道:“那姑娘,你先上來吧,這臉白的,跟鬼似的,我們帶你過去,省得你還沒走開兩步,就躺路中間活人大變屍體了。”
席光的腦袋暈暈沉沉,她甚至理不清是被風寒害的,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意給撞的了。
“快點上來,磨磨蹭蹭什麼啊,我們可沒那麼多時間,還有正事要做呢!”
“哦,哦。”在士兵的催促下,席光迷迷糊糊地朝著爬犁走去。
“小心滑。”
席光點頭連聲答謝,強撐起精神踏上犁板,背對著他們坐了下來,雙手抱膝。一聲響鞭過後,爬犁隨著馬的步伐開始滑動。它走得不算快,故而席光並不覺得難受。
排得整齊的冰屋被留在犁痕兩旁,天色比剛剛顯得更亮了些。它變成了更亮的藍。席光想或許今日可能就不下雪了。
遠山的輪廓隱隱浮現,天穹之下,她的視野之中,寒光暖光共浸冰屋,爬犁駛過,雪地流著銀河——若不是一切詭譎離奇,這甚至令人覺得安寧適意。
席光把下巴支在膝上,望了一會兒,扳著手指,默默細數:
她要先找到一個大夫。
要再找到遊無歸。
要求字。
要走好多路。
要把天書送往東方明州。
有一點忙,好像也和安寧適意搭不上邊了。
“不過四哥,你說,我們就這麼直接跑去河道那邊采冰,真的沒關係嗎?”
“有什麼關係?你怕了?”
上方飄來了士兵的說話聲,席光耳朵一動,悄悄把頭抬起了一些。
“倒也不是怕,隻是軍中有令,說過不許的,萬一被發現了……”
“軍令是軍令,現實是現實,發布這軍令的人自己不用蓋房子,軟床暖被,躺得倒自在!況且,你昨日又不是沒瞧見,二隊的烏活去偷偷采了那麼大一塊冰回來,不也沒事?有誰說他了?”
“他們那群不守規矩的無賴靠著這塊冰,提前收工了,後麵樂得邊喝著酒,邊看著我們一隊乾活。光看也就罷了,還一下說王林切冰的姿勢不對,太娘;一下說蔣實拎著個桶,動作太過嫻熟,像澆糞——媽的,你能忍?我可忍不了!”
另一人馬上道:“四哥放心,他們大白天喝酒這事兒我已經去找老大舉報過了,老大不會放過他們的!”
“舉報管個屁用!現在誰還顧著規矩,誰就是傻子!我今天呢,也要躺在一邊看他們乾活——哎對了,後麵幫我去南城那邊的“紅孩兒”家賒兩斤熟牛肉,再去“李大仙不要桃花”家灌兩壺酒,我倒個小杯,整點小菜,對著他們慢慢品。”
“烏活不是最得意他那雙手套了嗎,平日裡沒事就招招晃晃,跟養了兩隻禿毛的閉不了屏的醜八怪爛孔雀似的,我今天非要吐槽他兩句。”
“還有他們那邊的那誰,畢明!鏟一下雪就要喊一聲‘哎喲’,一天‘哎喲’個八百遍,‘哎喲’,‘哎喲’,聽得老子心裡來氣!他今天敢叫一聲,我就敢跟著他學一聲,誰怕誰,我惡心不死他!”
“……”
“四哥,你先彆激動,小聲,小聲一點……萬一被其他人看見我們去采冰,那就不好了。”
“有誰會看得見呀,我跟老趙都打好招呼了,讓他底下的兵暫時兩隻眼睛都閉緊,好好睡覺。至於其他的——這麼早的天,哪個傻子會願意出來受凍?”
席光一怔,小心翼翼地把頭縮了回去,屏住了呼吸。
而那兩位士兵也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說話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了。
一路再無言。
再過了一會兒,士兵勒緊韁繩,馬步漸漸停了下來。那位“四哥”回頭對席光道:“那什麼,姑娘,到地方了,你下去吧。”
“你往右邊看,對,就那邊,順著這條道一直走,小心看著點,彆走岔,不會走很久,就能到‘北安四天’了。”
席光連忙起身,從爬犁下來後,施禮道謝。那兩士兵朝她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不說一話,便繼續往前了。
席光心知他們去的是河道的方向,可是她昨天分明聽衛德說過,雪怪常在荒郊野嶺出沒,而出現在河邊被炸碎了的那隻雪怪,前不久剛害死了好些人。
直到士兵的身影完全不見,席光才收回了目光,揉了揉眉心,轉身往右走去。
果真很快,一偌大的冰柱出現在了席光麵前——它被修得方正,約有一丈見方,擁四麵冰牆,每麵牆上被鑿出了一排等大的坑,每個坑中也正擺著一隻黑釉大陶罐,罐中似乎正裝著東西,不斷冒出騰騰的熱氣。
而冰柱的最上方,分彆清晰有力地刻著四字:北安四天。
席光愣了好一會兒,才晃過神來——來前她便猜“北安四天”是北城安置區的夥房次所,好吧,事實也是如此,但在她的設想中,這“四天”應是指的四個地方,分彆對應著炊食處、施領處、用餐處、盥洗處才是。
——卻不料這“北安四天”不過就是如此樸實無華的一根冰柱子。
“姑娘,讓一讓哎,請讓一讓。”
正驚詫著,忽然一個聲音出現在了身後。席光側身退開,見說話這人身穿著布甲,左臂上綁著條黑帶子,竟是一名士兵。
他雙手正抱著一隻大陶罐,應有些沉,表情顯得十分吃力,步子也是踉踉蹌蹌的,額頭青筋畢露,滲出了不少的汗。
席光忙問:“需要幫忙嗎?”
那士兵抽空飛快瞥了她一眼,像是被逗樂了,步子更加不穩:“姑娘,幫忙?你說你麼?”
被他這麼一說,席光有些訕訕地抿了抿唇,其實……其實她覺得自己也是可以幫下忙的。
士兵經過她,走到冰柱旁,腳步劃開紮穩,再將陶罐往上抬起,脖子漲得發紅,仿佛要爆出血,肌肉繃緊的手臂奮力一推,終於順利地將它塞進了坑裡。
他呼了口氣,捶了捶腰,重新挺直背,一邊解下手臂上的黑布帶,一邊向席光走來:“牌子給我看下。”
席光一怔,很配合地遞了過去。
那士兵右手用布條擦著汗,左手接過石牌,瞥了一眼正麵,反之,又掠了一眼背麵,很快就將石牌送了回來,頭偏向冰柱,下巴微抬,示意道:“粥食自取,四種口味,僅限三碗。”
“彆想多吃,我可時時刻刻都在盯著。”
席光接回石牌:“……不會的。”
她在努力思考為何四種口味,偏偏僅限三碗。
“要想多吃也行,蓋房子那邊缺人,搬一百塊磚可換一碗粥,多勞多得。”
“……好。”
原來如此。
“不過姑娘,”士兵有些疑惑地看她,“你沒帶碗嗎?沒帶碗怎麼吃啊?用手接著嗎?”
跟著他的視線,席光也看向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她原先出門時,本僅願能尋得個大夫,不曾想來到了北安四天處,卻隻見到了一根柱子。
為了不讓自己變得太奇怪,席光牽強地笑了笑:“落在屋子裡了,我待會回去拿。”
那士兵雖然一副“有沒有搞錯,出來吃個飯怎麼也能把碗落下”的表情,但還是開口道:“那好,那待會兒你到了,還是先得給我看了牌子才行。”
席光點點頭:“一定。”
交代完這話,士兵將黑布帶重新係回左臂上,往後邊走去了。
席光走到冰柱旁,天色還早,這裡人並不多,稀稀拉拉隻兩三個。剛一走近,便聞得一陣粥香,香氣來自牆內坑中陶罐裡。她踱著步,繞去另一麵,聞到一股清甜。再繞後,酸香縈繞。直到最後一麵,席光意外地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竟是藥粥。
這裡還站著另外一人,是位男子,身穿褐袍,年方三十五六,高近七尺,看著壯健有力,可麵容憔悴,臉色異常蒼白。席光想這男子應當也是同她一樣,患上病了。
她靠近陶罐——這些陶罐被放得高,與她齊肩,盛出可以,可要往裡看,席光就要踮起腳尖了。於是她也這麼乾了。
更濃的藥香撲麵而來,罐內粥麵被凍出了一層白色的薄皮,看不清底下放的是什麼藥材。
“姑娘,我幫你盛吧。”
席光被突如其來靠近的人聲嚇得立即站平了腳跟,感到八分尷尬,九分拘束,十分謹慎,回說:“不必,不必麻煩,我——”
她還浸在被嚇到的不知所措中,舉起空空的兩手:“我沒帶碗。”
此話確實為真。
卻見那男子表情微頓,接著從腰間袋裡取出了另一隻碗,道:“無妨,我這剛好多了一個。”
席光:“……”
啊?是如何剛好能多一個的?
她隻能看著那位男子拿起一旁的長勺,在罐中攪了攪,一勺一勺地舀起粥,裝進碗中:“這裡麵加了驅寒的藥石,姑娘臉色不對,應該是著了涼,趕緊趁熱喝下吧。”
席光道了謝,接過他遞來的碗,對他能識病態感到意外:“請問……閣下是大夫嗎?”
那男子卻搖了搖頭:“不是。”
席光有些失落,果然還是找不到一個大夫嗎?她的病根紮得深,僅靠藥粥的話,恐怕隻能得到一時緩解,而難以病除。
“但這些驅寒的藥石,是我的一位朋友去山上找來的,”男子將長勺掛回原處,補了句,“他是大夫。”
席光心中死灰複燃:“那能否相煩閣下引見一番?”
可話剛一說完,男子神色便愈加惻然,眼睛如同被沉重的石子突然砸中,紅了一圈。他忙垂下眼簾,擋住這份狼狽。
席光頓感懊惱,直覺自己所言有誤。
“貌似不能,”男子牽了牽嘴角,聲音有些沙啞,“姑娘,我也想帶你去見他,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我沒有辦法再見他了。”
席光心裡也仿佛沉下了一顆石子,捧緊手中的碗:“抱歉啊。”
“何須抱歉,本來就是事實了,我要學著接受。”男子抬眼看她,試著笑了一下,“不過,應該是我來道歉才是,無緣無故說這些喪話,惹得你也不自在了,姑娘見諒。”
席光忙搖頭道:“沒有,完全沒有不自在,閣下彆擔心。”
粥的溫熱滲入掌心,藥氣撲鼻。席光沉思半晌,才問:“閣下的這位朋友,難道也是因為患病才離開的嗎?”
男子沒想到她會繼續問,少頃後才回:“不是,他是因雪怪而死的,就在前幾日前。”
前幾日,被雪怪殺死。
席光恍然想起了什麼:“是在河邊?”
那男子“嗯”了一聲,道:“你也聽說了。”
“我隻知前幾日河邊出現了雪怪,還害死了好幾個人……卻不料閣下的朋友也在這其中。”
男子的目光轉向她手裡的藥粥:“前幾日,簡陽城草藥告急,於是城中幾位大夫便相約著一同前往後山采藥石。他是辛樂有名的大夫,在辛樂被雪閻羅救下,混亂之中趕到了簡陽。因擅長占卜尋藥,又通識醫方藥理,就被邀請著一同上山了,沒想到……”
“難逃一劫。”
“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麵了,這次他來,才得以見了一次。說好後麵等此劫過了,還要去辛樂找他的,辛樂羊肉湯有名,他一直想讓我去嘗一嘗。”他將手藏進袖中,沉默片刻,道:“我不該讓他去的,明明都已經來到簡陽了。”
“明明,都已經快回到城中了,偏偏為了這些藥石……”
席光將目光移開,沒有說話。她抬頭望天,見原先破曉時所見的藍不知不覺又變回了沉悶的灰。
“姑娘,你說——”男子突然問,“人死了,到了陰間地府後,還會記得死時的痛苦嗎?”
席光完全沒預料到他會問這個,有些發怔。其實,是會記得的。可她望著男子的臉,最終還是沒說出這句話。
若是一直記得自己是被活生生開膛破肚而死的,即使是事實,也顯得過於殘忍了。
於是席光搖了搖頭:“應當是不記得的吧,一碗湯灌下去,便什麼都過去了。”
這回答可能令男子舒心了不少,他笑了笑:“那就好,謝謝你。”
席光也對他笑了笑。
眼見碗中也凍出了一層薄薄的皮,男子說:“粥快涼了,姑娘還是先把它喝了吧。喝了之後,再回去睡上一覺,或許就能好受一些了。”
席光頷首應了一聲“好”,剛端起要喝,手中的碗卻被人敲了一下,將她的動作硬生生地給打斷了。
“話說,在喝之前,牌子給我看過了嗎?”
竟是剛剛那位抬罐的士兵。
“阿彪,這碗是我給她的……是杉客的。”男子向他解釋道。
士兵沒有看他,反而繼續對席光道:“即使這樣,也要先給我看一下才行,不是剛告訴過了你規矩嗎?”
“抱歉,是我的錯。”席光自認是自己理虧,忙將石牌再次遞了過去。
“知道就好。”那士兵接過石牌,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看了許久,不放過那上麵任何一條紋路。他的目光轉而落在她手中:“喝的是藥粥?”
“嗯,”席光抿了抿唇,“身子有些不適。”
那士兵打量完那石牌,聞言又來打量起她的臉:“樣子有點慘啊,喝這些藥粥怕是沒用,最近城裡藥石緊缺,加在這粥裡麵的藥也不一定純淨,聽聞昨日就有好些人喝了之後腹痛得不行。”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男子,將石牌還給了席光:“你彆喝了,這樣,你去南城那邊,找一個叫‘勝知堂’的地方,那裡人可能會有點多,有點吵鬨,但堂中坐的是位良醫,用的是真藥。”
“想活命的話,就去那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