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煙仍有一線牽(三)(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5422 字 2個月前

冰屋方陣旁,在靠近南北兩城之中的地方,出現了一間孤單的小木屋。小木屋身臨溝穀,建得瘦窄,屋前圍著欄,欄後一扇窗,窗前垂有簾,風吹過陣陣擺動。

衛德讓席光留在一旁等著,自己上前敲了敲門,很快門後來了人,聽得吱呀一聲響,他推開門,獨自走了進去。

這時,天空已稍顯夜色,席光望向一旁,見冰屋門前的燈也被風吹動了。昏黃的燈光浸入冰磚中,一時深一寸,一時淺一分,像染坊中被撩開的染布。

驀然地,席光覺得更冷了,她將包袱摟在懷中,抱緊了雙臂。

目光再回到小木屋,卻見窗前的簾子不知何時被人撥了開來,裡麵露出了一張人臉。

這是一張極具特色的臉——雙鬢雪白,髯須雪白,就連額下眉毛、眼上睫毛都似雪一般白。麵皮蒼老枯灰,臉上是縱橫的溝壑,雪卻融不進其間。眼珠幽黑,盯著人看時,令人隻覺更深的夜色先是滴在了那處,然後才會慢慢往四周暈開。

席光回過神,對著那人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而那老人卻不說一話,麵也無表情,突然間將視線一轉,看回屋內,抬起的手也立即被收了回去。簾子垂下,再次遮住了屋中一切。

又過了一會兒,衛德走了出來,隻見他手上多了個石牌,牌上刻著字,可光線模糊,席光有些看不清。牌頭鑽有一孔,孔中掛有一截紅線,顏色如血般鮮豔——這牌子完全是一副嶄新的模樣。

衛德生怕它丟了似的,緊緊地握著手中石牌:“拿到了!我們走吧。”

席光跟在他身旁,忍不住再往回看了一眼:“窗後的那位老人,就是章老嗎?”

“是他,”衛德對她的猜想表示了肯定,“你方才也見到他了?”

席光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感覺他很奇怪吧?”

席光想起那雙暗淡發黑的眼睛:“是有一點。”

“他一直都這樣的,彆太在意。”衛德兩隻手都握住了石牌,將它捂在自己的肚子上,“聽聞章老之前是從中方羽州過來的,從年輕時就開始負責監管觀雪柱興建之事。近幾年觀雪柱在更多地方建起,可是不知為何,章老卻主動請彆,辭去了職務,不再去管觀雪柱,反倒是來到這邊緣的小城裡,管著各種雜活累活。這不,這一次的兩地之災,章老就負責打理著難民在簡陽城的安置之事。”

“觀雪柱?”席光停下了腳步。

是說她在城外見到的那根高聳雲霄的柱子嗎?

“對,觀雪柱,中方羽州在簡陽的觀測駐點,就在那邊——”衛德抬起頭,往一個方向看去,下一瞬卻麵顯憾容,“可惜,天色暗了,什麼都看不著。”

此時此刻,夜色已完全統治了天空,遠處淹沒在了一片同樣的黑暗中。

“算了,事不宜遲,我還是先帶你找到今晚的安身處吧。”

於是衛德拿著石牌,帶她先去到了一處,與人打了招呼,取了被褥碗筷;又再找了另一人,收下一盞燭燈。

他右手裡抱著雜物,左手拎著燈,獨自走在前,一下子走,一下子停,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步子走得極為謹慎。

燈光擦過道兩旁的冰壁,隱約可見裡麵幾張朦朧的臉,陣陣癢耳的私語也跟在了席光的身後。可他們走得快,那些話被風吹散了,席光沒能聽清。

路過好幾隊巡兵,又拐過好幾個轉角後,衛德停下腳步,看了眼手上的牌子,又舉起手上的燭燈,借著光去湊近瞧冰屋門額上的字,一番比對,最終確認下來,轉過身,對席光說:“席姑娘,我們到了,就是這。”

席光也看向了門額,那處正描著“北安縱三橫四一十二”幾字。她想,這或許標誌著這間冰屋的位置。

北安易懂,便是指北城安置區。至於縱三橫四——方才這一路走來,席光注意到他們經過了好幾道溝渠,皆如剛入城門所見那般,厚厚冰層之下,儘是黑稠的燃油——想必,這便是先前聽聞的“油道”了。

簡陽城中油道縱橫四布,那麼,他們眼下所處之地正屬於縱數第三、橫數第四的區域。而一十二,應當就是指此區域中的第一十二間冰屋。

衛德將門推開,席光將身上的雪拍了拍,跟著走了進去。

難民住難屋——

屋子裡麵並不冷,但很是空蕩,隻在門對著的牆邊擺著一冰桌,東北牆角築有一冰床,床上簡單地鋪些乾草,再無其它。屋子裡麵也很是沉悶,無窗,除了門與外界相通,剩餘各處皆是封閉。

衛德將被褥放在床邊,將碗筷擱至桌上,伸手向她遞來了那個牌子,交代道:“席姑娘,隻能先委屈你在此將就了。這塊石牌是冰屋的寄住憑證,你可每日早晚拿著它,去到‘北安四天’處去領些粥食。”

“‘北安四天’好找,就在縱五橫二區中處,你要是找不到,隨便問個人,指下路就好。被褥、碗筷,一人一份。如果還有事相求於城衛處,就去找章老,章老自會與我們聯係。”

“另外,北城這邊呢,不過些雜門野戶,若姑娘想尋些什麼酒樓果鋪,或是櫃坊書堂,就往南城去,那裡麵熱鬨,什麼都有。但需知的是,連接南北兩城的吊橋每日酉時將會抬起,過後不得相通,城中各家也都將關門鎖戶,姑娘要在那之前回到屋裡,入夜之後也不要出門,唯恐會發生什麼意外,千萬彆忘了啊。

席光接過石牌,點點頭,笑道:“謝謝你。”

衛德也笑了,接著說:“對了,方才城衛處收到中方羽州的來信,預言說狄道的暴風雪隻下三日便會消停,等後麵派去的流官除掉剩下的雪怪,姑娘你就能回家了,彆太擔心。”

流官。

同樣的稱呼席光也曾在村夫話裡聽過,那時他說遊無歸來自中方羽州處,肩擔流官之任。而經這一路走來,看了榜文,聽了數言,她得知了中方羽州可預測雪情,能清除雪怪,應是此間中的一個專事防災之地。那麼流官,或許就是其中治災解難的角色了。

席光不禁想起了那個黑色的身影,心裡卻微微疑惑,遊無歸既是流官,行著善舉,做著善事,為何會被人忌憚,以“雪閻羅”稱之,並放言可能是他引來了雪怪呢?

她很想去問衛德,然而衛德說完這席話之後,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本老舊的小冊子,熟練翻到某一頁,眉頭深深皺起,頗有氣勢地朝著屋中一角走了過去。

他像是還撚碎了什麼東西,烏黑的齏粉從指縫間灑下,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麵上,在此間隙,短刀破空而過,響聲陣陣。這套動作異常熟悉,席光後知後覺過來——他這是在“破煞”。

席光:“……”

等屋中四處角落均被劃了個遍後,破煞儀式便就此結束了。衛德收起刀,抬頭望了一眼天,雙腳朝門口邁去:“任務完成,我就不打擾姑娘了。有什麼事,如我剛剛所說,去找章老就好,章老會幫忙想辦法的。”

正要抬腳跨過門檻,他的動作忽然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猶豫了一陣,回過頭,道:“不過……席姑娘你,倒是有些奇怪。”

“奇怪?我嗎?”席光指了指自己,對他突然的停頓感到疑惑,“……有什麼奇怪的嗎?”

“這幾日從辛樂、狄道過來的,大多心情都甚不明朗,笑比哭難看。但姑娘你看著……並不這樣。”

從辛樂、狄道過來的難民,在這突如其來的雪災中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即使再能回去,恐怕一時間也很難恢複成之前的樣子了。那麼這些人,自然是愁容滿麵,臉上無光,彆說笑,能忍淚不哭就已經是相當難得。

席光雖然也從狄道走來,然而準確去說,她算不上是什麼難民。她並不屬於這裡,昨日剛到此間時,除了天書幾乎一無所有,走至今,還不到兩日,反倒多了好些東西,這遠遠超出了她所料。

況且事實上,從生前到現在,席光都一直勸自己要看得開一些,做到眼看當下,心念當下。那些過去的往事,隻挑揀些輕的、喜歡的,迤邐而行。擔子輕了,步子才能走得快;步子走得快,路才能走得遠。

但其實此般心誌,實出有因。

在席光十五歲這年,教導她多年的老師被舉報包庇舞弊考生,結黨營私,不容分辯,隻一夜之間,由貴人貶為庶民,被逐出京。離京之日,老師托了人,經曆千般困難,同之前的好多回一樣,給席光送來了一封臨彆信。

信上隻寫:“賢契席光,莫思,莫念,莫擔憂。當下我之所得,皆是當下我之所幸。流年似水,半生軟骨,走不出這王府。如今一去,再不必周旋,興許還能見落日長河,夢中玉台。我心猶喜,我心甚喜。”

可後來,席光卻從父親那裡得知,老師離京之後浪跡江湖,賣詩為生,極度貧困,極度難熬,等父親找到他時,他已凍死在一處石庵中。

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席光鬱鬱寡歡,茶飯不思,日漸消瘦。那科場舞弊大案,不過是官員黨派明爭暗鬥下的一個奸計,偏偏惡果隻由了他承受。

斯人已去,熬的是活人心,多年往事是薪柴。

最後席光再三思量,離家散心,期間她有意躲開侍從,苦尋許久,終於找到了那處石庵。

她記得自己當時站於庵中,目光越牆望去——隻見起伏枯地上,如玉木石遍布,映出落日餘暉的光澤,紅褐土黃參半,有些凝實,有些微透。自是世間難得此盛景。

這些樹木在洪水衝擊中倒下,被厚土與砂石掩埋,與世隔絕,水滲入其中,經曆滄海桑田,則化成石,再不會朽。而不遠的一處,一座孤墳靜默而立。

墳前立有一石碑,碑上則有一話:“過去富也,貴也,苦也,難也,不若眼前當下。”

席光心裡一字一句地念著這話,末了,對衛德笑道:“事已至此,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無法挽回的事呢,是哭是笑,好像都不會有什麼改變。所以如常就好,沒什麼好奇怪的啊。”

衛德聞言撓了撓頭,仍舊歎出一聲氣:“話雖這麼說,但怎麼可能如常得了?姑娘你看你,孤苦伶仃的,身邊沒了雙親,就算回到狄道,也不知將來還要受多少罪。萬一沒吃的呢?沒穿的呢?回去之後發現,連住的房子也沒了呢?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席光握緊肩上的包袱,眉眼彎彎:“那就見招拆招嘛,萬事不若眼前當下,先安心地做好現在的事,走一步,再去看一步好了。”

“畢竟人常言道:‘世間萬物皆有定時’,注定要發生的事情,再怎麼去躲,也是躲不掉的。但是為了這莫須有的東西,讓自己現在就開始亂了陣腳,看得太重,一直擔心這害怕那的,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聞言,衛德默了片刻,抬頭又望了望天,不再作停留了:“算了,沒什麼了。姑娘,記住剛才的那些話,夜間煞氣重,彆出門啊,我先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說完,他轉過身,抬腳踏出了門外,將手裡的燈掛在門前杆上後,望了望來時路,就此大步離去了。

席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上前抬手將門給合上了——門也是由冰造成的,比起尋常的門,顯得有些重。

天很黑,但燈光透過冰磚照了進來,折射而成的波光粼粼,冰屋裡並不顯得暗。席光又摸了摸手裡的石牌,上麵“北安縱三橫四一十二”幾字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將石牌收入包袱中,朝冰床走去,把束著的被褥解開了,齊整鋪好。隻是被麵摸上去有些糙,不算很厚,不知能不能抵得住寒冷。

席光走了一天的路,可還不餓,相比於活人,死人對饑餓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強烈,不必每天吃飯,有的時候,甚至一歲隻兩三餐,一餐也可。雖然不餓,但身上的骨頭很有意見,頻頻抗議,過於明顯的酸軟感無法忽視。

尤其對席光而言,生前被風寒久纏,死後也還是不能幸免。

想到這,席光解開包袱,將那隻水囊取了出來,晃了晃,卻發覺裡麵的薑湯已經被完全凍住了。

她眨了眨眼。

她想了下,從包袱中摸出了火種,望著屋中的一片空空如也,又眨了眨眼,無奈,隻能掀開褥子,扯出了兩把乾草,去到桌邊,擦亮火種,左手持著點燃的乾草,右手舉著水囊,在火上方慢慢地烤。

待乾草燒儘後,晃晃水囊,終於如願聽見了湯水撞壁的聲響。

飲一口,卻是滿嘴的冰渣與辛辣。

逼自己喝了幾口後,席光回到了冰床旁。她將臉和手都擦乾淨了,摘下披肩,認真疊好,當作枕頭。脫下外襖,鋪在身下,視為另一層褥子。躺了下來,給自己蓋好被子,目光直直地看向屋頂。

透過冰清的磚石能看見深濃的夜色,可隻是一片純粹的黑,見不到明月,也沒有繁星。

此世間很奇怪,她再次發出感慨。狄道奇怪,無眠山奇怪,簡陽奇怪,甚至,遇上的人也都很奇怪。

莫名地,席光突然想起了衛德離開前的猶豫,他說她也有些奇怪。

奇怪嗎?

席光認真思索著,眼也不眨,越來越酸,越來越酸——她乾脆閉上了。

其實,是挺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