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戚戚,雨點打在房瓦上似珠落玉盤,雨水聚成一團,又嘩啦啦的從屋簷上流下。
雨水順著房瓦落在男人的鬥笠上,又往下衝在蓑衣邊角,最後砸在早已浸滿水的水灘中,被男人一腳踩下,無數水珠再次騰空而起。
轟隆一聲,閃電打在了北邊的山頂,光卻照亮了男人的臉,驚恐的、害怕的,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隻一瞬,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若是江瑞雪在這,定會認出這張臉,那是今日下午同添香一起去的那家當鋪掌櫃。
他在雨夜匆匆忙忙搬運著什麼,似乎是嫌還不夠快,招呼著家人一起行動起來,雨下的很大,甚至蓋過了他們搬東西發出的哐當聲。
直至三更,有兩輛馬車飛似的出了城。
……
江瑞雪今夜睡的很不安穩,這是自打她記得從河裡出來第一次睡覺做夢。
在夢裡,有個身穿白衣的女人一直叫她“初一”。
周圍都是竹林,茂密的一片,望不到頭。在整片竹林的中央,有一間草屋,屋外的石桌旁,女人不知在搗鼓著些什麼。
那女人身著白衣,衣裳上繡著幾朵雪花,若是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她頭上帶著一支紅瑪瑙藏銀發簪,那發簪同她下午拿出來準備當掉的一模一樣。
女人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轉過頭來,卻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感受到她的笑聲略過耳畔,“初一,你醒了?”
“意娘……我何時能離開?”江瑞雪聽見自己的聲音,似在隱隱發抖。
女人走近她,將她抱在懷裡,揉了揉她的頭,聲音柔的像水,“等你無恙,便放你走。”
她從石桌上端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遞到江瑞雪手中,“來,初一,把它喝了。”
江瑞雪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的喝完了這碗湯藥,她感到有股暖流從她喉口一路往下滑,直至腸胃,再無聲息。
見到她喝完,女人把碗收回,鼓勵似的誇讚了一句,“乖孩子。”
她看見女人走向草屋,然後沒有再出來。
江瑞雪站起身,朝著周圍竹林奔去。
不多時,她看見了前方有戶人家,興奮的往前走。
有人從屋裡走了出來,來人身著白衣,散著頭發,朝著江瑞雪的方向走來。
待走近了,江瑞雪口中無意識的喊道:“意娘……”
女人摸摸她的頭,“最後一碗藥已經喝下,明日你便可離開了。”
她對著江瑞雪伸出手,掌心赫然躺著一支發簪,那是女人之前戴在發間的紅瑪瑙藏銀發簪。
“這支發簪,我贈與你,便是你我相識的見證,你可要收好了。”
女人摸了摸她的頭,周圍竹林在慢慢褪色,再眨眼,草屋已經消失,連帶著女人也一同消散於這世間。
她看著手中的發簪,一片茫然。
……
“師兄,你聽說了嗎,東邊那家當鋪今天關了,聽周邊鄰居說那家掌櫃的活像是見了鬼一樣,當晚就把當鋪轉讓了,連帶著一家老小全出了城。”
少年湊到眼前人身邊,悄咪咪的說道:“我打聽到,那掌櫃的是當天見到了前幾年鬨的滿城風雨的‘發簪殺手’這才落荒而逃!哎,我還真想目睹一番此女真容呢。”
少年搖頭晃腦,一身青衣飄飄然,“師兄,你想不想見見?”
那人一臉漠然,“比武場合,肅靜。”
這是三年一度的宗門弟子入選大會,放眼望去,人海茫茫,數不清的能人異士都前來參選,身份不同,目的自然也不同,但各位齊聚一堂,為的就是自己能夠被選上。
江瑞雪就屬其中一個,她方才將那黑乎乎的藥丸服下,此刻隻感到渾身燥熱,有一股氣在她體內等著釋放。
她看向仙台,那是由靈石築成的一塊台麵,周身都隱隱散發著一陣光暈,台中央站著位身著青衣的女子,頭發高高束起,不似城中閨中少女,她整個人自內而外散發著一種凜然正氣,還有一股肅殺的氣流。
台上的少女說話了,“我是本次主考官,你們可稱我為臨秀,本次入選項目主分為武試與筆試。”
接下來的話基本同添香打聽到的消息大差不差,隻不過筆試倒放在最後一場。
“武試第一項,請諸位找出在場妖魔。”清冷的話音剛落,場內便一陣嘩然。
“妖魔?我們裡邊有妖魔混入?!”
場內霎時間變得混亂,隻有江瑞雪注意到,台上的臨秀,連同仙台一同消失了。
再度看向周圍,場景不複方才,儼然成了另一幅模樣。
江瑞雪眨了眨眼,看著眼前的場景,有一瞬間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很快便消失不見。
入眼是一片白茫雪地,而她仿佛入侵者一般給這片區域添上了一抹顏色。
她今日身著桃紅色衣裳,乍然出現在這,一時有些晃神,好像又回到了兆豐村。
雪地上一個又一個腳印出現,周圍除了肅肅寒風,沒有任何聲音,江瑞雪緩緩向前走著。
“找到妖魔……”她低聲喃喃,這放眼望去一個活物也沒有,叫她如何找出妖魔來?
她差點笑出聲,覺得這出的也太不嚴謹了,至少得來些活物吧,心想著,即刻便戛然而止。
倘若就是為了如此呢?
倘若世上本沒有妖魔,那妖魔究竟是從何而來?
她伸出手,空中緩緩飄來一朵雪花,像是被她掌心溫度灼燒了似的,很快便融成了一攤水。
她收回手,漠然的站在雪地中,一動不動。
所謂妖魔,或許便是由人心中惡念所生。
所謂武試第一項,便是要他們認清,妖魔隨時可能存在於身邊任何一人,乃至自己嗎?
又或是為了讓他們克製自己由心而出的惡念?
……
“師兄,你說今年有多少人能通過這關?他們真能認清自己心中的惡念嗎?”青衣少年又在絮絮叨叨。
“這是由他們心底深處最黑暗的內容築成的幻境,能否認清,還是要靠他們自身。”
“白師兄,你說師姐搞這一出的意義是什麼?”
那人低眉,撫著衣袖,那袖口繡製著一隻白羽仙鶴,他的指間緩緩觸過它的羽身,再次開口,沒有回答少年的話,而是反問道:“清浦,你認為,仙道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清浦毫不猶豫的回答道:“自然是除魔衛道,維護世間安危。”
那人沒有再說話,隻有眼睫的微顫示意了他在聽,清風拂過二人,飄向了更遠處。
“添香,這是從哪兒來的?!”紅袖看著一匣子的銀錢,險些昏倒過去。
添香聞聲趕來,也被嚇了一跳,“這這這……這不是姑娘的銀錢嗎?!”
紅袖一聽愣了一下,“這是姑娘的銀錢?她怎麼沒帶上呢?”
添香將那日下午江瑞雪想要當掉發簪的事情複述給紅袖聽,紅袖一聽便急了,“這可怎麼行?姑娘不懂這些,你怎麼也不懂呢?咱們快去叫那掌櫃的給咱們打一張欠條,待咱們努力掙掙銀錢替姑娘還了,總歸是人家借給我們的,總欠著也不好。”
添香點點頭,二人便往東邊當鋪去了。
待走近了才發現昨日的當鋪今日就已經轉讓了,紅袖趕忙進店詢問新來的掌櫃,“您知道先前這當鋪掌櫃的去哪兒了嗎?”
這掌櫃一聽,噢,又是打聽那人的,於是將重複了整整一日的話語再次從嘴裡吐了出來,”先前那位啊,他說家中出了點事急需銀錢打理,便將店鋪轉讓我了,倒是比先前幾次的價錢低了,應該是真急著用錢。”
“我瞧著這店鋪好幾年了,這地兒方位多少人想要,這幾年都給他占著了,誰知讓我走了這運,要不是那晚見他急匆匆的要將店鋪轉讓,我還不知道呢!”
紅袖點點頭,“那您知道他的消息嗎?”
這新掌櫃撓了撓頭,“我與他的交情隻有爭搶店鋪的份,隻知道當晚他們一家老小全出城回鄉去了,其餘的,我也不清楚。”
他瞧了瞧眼前兩位人的神色,“小姑娘,你們找他莫不是有什麼急事?”
“我們受了他的幫助,想來感謝他。”紅袖道。
掌櫃的摸了摸下巴,自顧自的說道:“這老頭什麼時候還會幫助人了……?這應當是他貴客吧……”
掌櫃的看向紅袖二人,心裡有了估量,穿著雖樸素,但還是不能小瞧了這類人。
“姑娘啊,我知道了,有他消息我會想法子告知你們。”
紅袖二人趕忙點點頭,“真是感謝了。”
……
江瑞雪走在雪地中,望著不遠處的河流,渾身微微顫栗著。
仿佛眼前浮現出了幾位小孩玩鬨的身影,還有那個落入水中的狼狽女孩。
她握緊了拳頭,心中卻在想著,竟把這事兒給忘了。
這幻境的意義,莫不是要他們在這就此殺死自己的惡念,好讓它們永遠不再現於世間。
隻是可惜了,她甚至不知曉自己惡念的源頭。
就算真的知曉了,又豈是僅僅是在幻境中斬斷這麼簡單?
她本就是個瑕眥必報的人,從未真正惹過誰,也不知曉那人又為何要將她害到如此地步。
既要斬斷惡念,更應該要將源頭真正掐斷的才好,區區幻境,又如何能代表自己真正的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