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夾雜著冬雨簌簌往下飄落，不遠處的枯木也漸漸被染成銀白色。
雪越下越大，蓋過了冬雨，泥濘土地慢慢被雪色覆蓋，一層又一層疊加起來的厚軟雪地，就這麼被一雙腳印踩踏了。
“爹！今年下了好大一場雪！”雪地裡的腳印越來越多，女孩飛奔向枯木旁的一間屋舍，她還未伸出手敲響，木製的小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快，豐年，外邊冷，進屋來。”男人將她領進屋，順便在她手中塞了個圓形手爐。
手爐爐頂有鏤空罩蓋，其周身花樣繁複，女孩手中捧著它，雙頰被凍的通紅，眼睛裡有藏不住的喜悅和驚奇，“爹，這是從哪兒來的？咱家何時有這樣暖和的爐子了？這便是人們所說的手爐了吧？”
女孩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往外蹦，像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問完似的，怎麼也問不夠。
她指著爐壁上的圖案問麵前的人，“爹，這是什麼？”
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慢慢的回答她的問題，“這是隔壁劉嬸送你的手爐，你莫擔心，爹知道你不願無條件的收人家好處，你劉嬸便告知我，昨兒夜裡她家鴨棚塌了，叫我今兒有時間去幫她修繕一下。”
說完，他便笑了兩聲，帶著點自豪的語氣對麵前的女孩說：“修繕那鴨棚可簡單了！前些年咱家屋漏雨都是你爹我親自修的呢！”
女孩也笑了，“阿爹最厲害了！”
男人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手爐，撓了撓頭，說道：“這東西爹也沒見過，當時劉嬸給我的時候我也問了問，她隻道這上邊圖案畫的是那紅木香，便是我沒見過也沒聽過的東西，拿回來給你，順帶讓我開開眼界。”
女孩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男人又開口了：“今兒還早，你便帶著手爐可以出去玩雪，我也不怕你涼著了，爹就先去替你劉嬸修修鴨棚。”
男人剛打開門，就見女孩將手爐塞到他手裡，他聽見麵前的女孩開口：“爹，我方才已經出去玩了大半會兒了，這會兒就隻想待屋子裡頭。”她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屋裡可暖和了，你出去修鴨棚，一時肯定也回不來，外邊天又冷的，手爐給你最好不過了。”
她笑眯眯的轉身回自己屋裡，也不管男人是什麼表情。
男人看著女孩屋外緊閉的木門，簌簌寒風從他身旁的門吹來，吹醒了他的神誌，他看著手中的手爐，最終還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裡，搖了搖頭，帶上大門便往隔壁劉嬸家的鴨棚走去。
屋內，女孩側躺在榻上，望著窗外銀白的土地，雪已經停了，但入眼卻無一處不是雪。
“瑞雪啊，兆豐年。”她喃喃著。
她又想起每年冬日阿爹紅腫的手，心裡頓時就是一陣酸澀，她又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有些嫌棄，“不讓我乾活，我偏要乾！”
“我又不怕冷，為何總是要給我暖手的爐子，自己都冷的快說不出話了還要硬挺，真是的！也不知在哪兒學來的……”她一邊抱怨著，一邊坐起身來往屋外走，她沒有走大門，而是往茅房的方向走去。
“瑞雪瑞雪，我也是瑞雪啊，這種天，豈不是最適合我了，這樣說，雪地才是我的歸宿啊！”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要不要，我還是喜歡和阿爹一起。”
她站在茅房門口，左看看右看看，又裝作沒事在周圍走了走，確認沒有任何活物之後快速往茅房後邊鑽去，她掃開落在上邊的雪，下麵顯露出來焦黃的泥土，她沒有碰它，而是在周圍摸摸索索，找到了一堆同樣焦黃的草，一把掀了開來，露出一個不大不小剛好能容下一人的狗洞。
她將泥土鋪在一堆草上掩蓋，既隱蔽也不會被人發現，特彆這還是茅房的後邊，她又抓了堆雪鋪在這堆泥土上，頂著這堆草往狗洞鑽，進去之後再一掩一蓋，以最快的速度爬了出去。
出來之後入眼的便是一條結了薄薄冰層的河，再往旁邊看，有一隻鴨子跑了出來，正在冰麵上悠閒散步，這是劉嬸家養的鴨。
她看著那隻鴨，似乎在思考，劉嬸是整個村子裡最有錢的人家，所以江瑞雪偷跑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劉嬸乾活，而劉嬸交給她的任務便是將她家從鴨棚跑出來的鴨子抓回來。
江瑞雪悄咪咪的往劉嬸家的鴨走去，正準備抓住它將它送還給劉嬸時，身後突然響起了幾個小孩的聲音。
“找到你了！你果然在這兒！”
江瑞雪愣了一下，覺著這聲音有些耳熟，正準備轉身就被身後的人推了一把，咚的一聲直直摔入水中，耳邊小孩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清晰的隻有薄冰破裂聲和劃過耳邊嗡嗡水流聲。
“冰……冰破了……冰怎麼會破呢？”岸上那方才推人的小孩有些手足無措，他看向提出這主意的始作俑者，指著那人說：“都怪小福！要不是他提出這個主意，我也不會將她推到水裡！”
那叫小福的孩子惱了，“明明是你說她搶了你的手爐，我隻是告訴你她有時會從這鑽出來，讓你給她個下馬威，瞧瞧你可不是好惹的，誰知你就這麼把她推了下去！”
一旁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孩拉了拉他兩的衣服，“小福，小威，咱們快先想想辦法啊！你們兩昨晚說今兒帶我來看場戲……我哪知……”
小威甩開了他的手，“就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不關咱們的事，誰讓她自己偷跑出來玩！”
說罷，也不管身後兩人就這麼跑走了。
小福看著水中動靜變小了，冰麵上唯有一塊破了的洞，“我也不會鳧水……下去了就是跟她一樣……”他又看了看一旁的男孩，扯著他說：“咱們快走吧！”
……
江瑞雪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魚，現在正不斷被河水衝著往下走，口中在不斷吐泡泡，她其實會鳧水，但因為河水衝的實在是太快，頭頂又有冰層，她撞一下還沒來得及吸氣便又被往下衝，這會兒實在是沒力也沒氣了。
我堂堂江瑞雪，如今竟要被溺死在這河水中嗎？怎麼說也該葬在那鵝毛飛雪的厚軟雪地中才對。
她又往旁邊遊了遊，伸手嘗試抓住岸邊。
抓不住，還是抓不住！岸上有青苔，碰到手一滑便溜走了。
但這會兒也來不及嘗試了，她鼻腔嗆了水，整個人喘不過氣來，頭頂又是薄冰，如果沒人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她，如果爹在的話，肯定會一把將她撈上去，順便帶她回屋泡個熱水澡，定不會由著這河水直直灌入她的鼻腔，直抵肺部，隻是可惜了，她竟然也會怕冷。
……
“老江，來了？”劉嬸看見隔壁的老江往鴨棚走去，待那男人轉過身，笑著對她點了點頭，劉嬸才發現那手爐竟在他手中。
“豐年沒拿手爐？”劉嬸想了想，也覺得這是江瑞雪能乾的出來的事，便歎了口氣，“豐年這孩子，有些早熟，總替人操心這操心那，卻從沒想過她自己，這些年戰事頻頻，熬過了大夥就有好日子了。”
老江也點了點頭，也隻道“亂世難安寧”，劉嬸見他不欲與她多攀談，就讓他先去修鴨棚，“該用的工具還在老地方。”
劉嬸見他走遠，也隻歎了口氣，“若是當年沒發生那事就好了……”她在老江和江瑞雪的賬上多添了一筆工錢，待下次發工錢時多給一些，借口就說他們乾的活比彆家多，自然要多添一些的。
劉嬸又想到那孩子，那天傍晚，也不知她乾什麼去了，滿身灰撲撲的跑到後院來找她，低著頭對她說：“劉嬸，我什麼活都能乾，我隻想多掙些錢，讓阿爹不要那麼累，你就將我當做一個大人就好，他們能乾的我也能乾，我力氣大，腦子也活絡！”
這樣一個小娃娃，口氣雖狂妄了些，但那倔強的模樣任誰見了也不忍心，於是她就答應了，讓她去後院鴨棚周圍找找跑出來的鴨，到時給捉回去，每月便來找她領十文工錢，那孩子隻是拚命點頭，生怕她反悔似的，她唯一向自己提出的要求就是請她不要告訴老江。
其實每次跑出去的鴨，都是劉嬸大清早自個兒放出去的，又乖順，也不鬨騰，好捉些，也不容易被老江發現，待到傍晚，江瑞雪就會偷偷摸摸的將捉來的鴨子遞給她，那眼神亮晶晶的，像是乾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