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州,位於鄞國之東南,因靠近凜江商品貿易發達,是鄞國少有的富庶之地。
柳家世代為商,先前靠貿易布匹起家,在凜州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富戶。
就是這樣商賈之家,竟出了一位小有名氣的詩人。也是柳老太太最寵愛的外孫。
這天,裴渡正從文墨店出來打算回柳府,卻被平時一起吃酒作詩的朋友在街上攔住:
“聽說沒有?長公主凱旋歸京,仰仗太後慈懿,拋出半句詩句,以詩招親。”
裴渡不解,早聽聞長公主驍勇善戰,以詩招親?竟不是比武招親。
好友沒有理會裴渡的遲疑,繼續說著:“林公子家中親眷在京為官,聽聞此事已經將那半句詩書信寄來,怎樣?裴才子,有沒有興趣看一看啊?”拉著裴渡便要往林府的方向走去。
裴渡一愣,繼而掙脫開好友的手,說道:“我不想去京都。”他甩甩袖子,撫平褶皺,“更不想做駙馬。”
裴渡沒有撒謊。他確實不想去京都。因為他就來自京都。
兒時的記憶已經逐漸模糊了,他隻記得,父親母親將自己托付給家中的差使帶到凜州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後來他慢慢理解,父母應該已經不在世上了。那會在那個世界嗎?他夢裡的世界。
於是他剛到凜州時,非常嗜睡,柳老太太以為他病了,看了不少大夫,卻都沒有什麼效果。隻有他知道,他常常在夢中到處奔走,企圖在那個世界找到父母的身影。父親生前很喜歡作詩,於是他記住了很多那個世界的詩。每當思念父親時,他便默寫上一首。
柳老太太慢慢發現了他這個習慣,隻是驚訝於這樣小的孩子竟有如此的才情。也是這時裴渡才知道,原來這些詩,在鄞國,是沒有的。
即使他再三解釋這些詩不是他寫的,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詩人柳老太太也隻當做是他的夢囈,畢竟,世上這些詩從未存在過。
慢慢地,裴渡也喜歡上了這種感覺,他不再寫那個世界的詩,而是自己寫詩。
在柳老太太無微不至地嗬護下,他似乎也漸漸忘卻了很多傷痛。
但京都,仍是家中的禁語。
小時候,裴渡半夜起來,竟聽到祠堂中傳來哭聲,悄悄打開屋門的一條縫,是外婆在哭,一邊哭一邊念叨著:“我不該同意你嫁到京城去,裴家勢力大,是我一時為了生意迷了眼,才讓你送了命。”
裴渡知道,外婆又在因為母親的死去而自責了。
有時他會回憶起京城的玩伴,卻隻能晃晃腦袋,外婆討厭京都,而京都對於裴渡來說,也總蒙著一層灰灰的紗。
好友不止不休,繼續說道:“哎呀!誰讓你做駙馬了?”說著又拉住了裴渡的胳膊。“聽說這詩很古怪,林公子的幾個好友都接不下去,在凜州你可是數一數二的才子了,去看一下又何妨?”
裴渡想著,也是,又不是接上了就要去京都,就要做駙馬,去看看又何妨。
這樣想著,便與好友一同來到了林府。
人們裡三層外三層的圍在林府書房的書桌旁,林公子是個惜才之人,看到裴渡,趕忙迎了上去。
大家讓開一條縫隙,裴渡與好友擠了進去,他裝作不經意地瞥了桌上的詩句一眼,隨即不禁一震。
這不是詩。
他知道,這不是詩,但這來自那個世界,他也同樣知道所謂這半句詩的下半句。
孤獨嗎?這是必然存在的。從有記憶開始,裴渡就經常夢到那個世界,是那樣的真實,又是那樣的模糊。
那個世界裡,大家並不穿著像現在這樣繁瑣的服飾,似乎也沒有皇帝平民之分,無數次,他以為大家都會做這樣的夢,於是他和玩伴分享著,卻被當做天馬行空的想象。有時,他用手撐著腦袋,想著這些可能都是夢而已,但每次醒來,那感覺又如此真實。
他想,這不會是假的。
但這種感覺越強烈,縈繞在他周圍的孤獨感就更強烈,時而沉浸在那個夢中的世界,他似乎沒有過真正的朋友。
離開父母後,他更加的向往著那個世界,似乎在那裡,沒有痛苦。夢醒時分,隻有外婆溫柔的愛撫讓他平靜,長此以往,因為外婆的存在,他對那個世界的向往也漸漸淡了下來,對於這裡,也隻剩下一種似乎不會停止的、長久的、平靜的孤獨。
可是此刻,這半句詩的出現,又喚醒了他幾乎快要忘記的種種對那個世界的憧憬。
他想要結束這無儘的平靜與孤獨。
轉而,裴渡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我要見長公主。
凜州的春天比京都要早些,空氣中已經有了夏日的溫熱,裴渡幾乎是一口氣跑回柳宅的,柳老太太坐在院中插著春花,看到裴渡大汗淋漓地跑進內院嚇了一跳。
“渡兒?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裴渡蹲下身子,仰頭試探地看向外婆:“祖母,我.....”
說到這,裴渡不禁咽了一口唾沫,柳老太太皺眉不禁疑惑,裴渡隨即緩緩拉住柳老太太的手,卻是很有力的握住。
“我想去京都!”
靜和宮中,太後端坐在正殿,手中不斷地撚著佛珠,皇後恭敬地坐在堂下,手中斟著今年新進貢的龍井。
“如今,詩句一經傳播,真是木已成舟。”太後似自言自語般哀歎道。
“姑姑,無妨。”按照禮製,皇後該稱太後一聲皇額娘,但太後卻執意讓皇後繼續叫自己姑姑,太後說:“這樣,我們才更像一家人。”張秢韞知道,姑姑是想時刻提醒自己,要與她一心,要與張家一心才是。
“張家雖是一門武將,但家中還是不乏通曉詩詞歌賦之人,也未必就沒有一句可以合了長公主的心意。”皇後一邊斟著茶一邊繼續說道。
太後不明顯地白了皇後一眼,“隻怕招親詩句是真,心意卻是假。這詩如此古怪,合不合心意,還不是長公主說了算。”
皇後明白太後的意思,隨即嘴角扯出一抹笑。
“兒臣已經請好了鄞國最有名氣的詩仙,還有幾位在詩詞上造詣極高頗為威望的先生,待到時機成熟,詩句呈上,幾位先生認可讚美一番,長公主又有什麼理由推辭?若是非要狡辯,豈不成了出爾反爾、任性為之?她長公主的威望又何在呢?”說完,皇後滿意地笑了笑。
太後聽罷,神情放鬆了許多,臉上多出一絲少有的愉悅。
“不愧是最新的龍井,真是鮮嫩甘醇。”
柳老太太幾乎是在聽到京都兩個字的一瞬間,一下子甩開了裴渡的手。
“京都?!”柳老太太極力壓製自己的情緒,緩了一口氣,儘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去京都作何?”
在祖母身旁的這些年,裴渡其實從未提過京都,他隱隱中可以感受到,祖母厭惡極了這個地方,或者說,恐懼。
裴渡想過,祖母可能會極力反對,但還是被祖母的反應嚇到了。
慢慢地,他又拉住祖母的布滿皺紋的手,說起了理由。
“你是說,長公主也知道那個世界?”聽完裴渡的話,柳老太太的情緒緩和了不少。那個世界,裴渡和她提起過不少次,她知道,孫兒心中很向往那裡。尤其是小時候,每次看到裴渡呆呆地坐在院門前,癡癡地望著天空,她就知道孫兒又在想那個世界的事了。
那個世界很奇幻,孫兒說,那裡沒有馬車,富貴人家都是乘坐一種叫做汽車的東西,那玩意不需要馬拉,自己就可以跑。她聽著孫兒講述著,不禁佯裝震驚咯咯笑著,和每個聽他講過那個世界的東西的人們一樣。
她想,隻是孩子天馬行空的夢吧。
但每次,與他人講完,孫兒都皺著眉頭,那種沒人相信沒人理解的失落感總圍繞著他,她又想,可能這些是真的存在的。
她知道,孫兒因為這件事,一直很孤獨。
裴渡大些,凜州來了一個江湖上的人,柳老太太的大兒子看他可憐,便領來家中,做一些苦力。此人可能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經常等夜深人靜時用家裡的木棍一類悄悄練劍。
有次,裴渡半夜夢醒,起身看到院中人影,發現了此事。原來,此人名叫袁洋,是中譚劍派的弟子,因偷練其他門派的劍法被逐出師門,才流落到凜州。
袁洋說,兩個門派的劍法本就有相通之處,他本想苦練之後成為集大成者,卻被師兄發現,被打了半死才逃出來,幸好遇到了柳家。如今,他的身體已恢複了大半,這才開始繼續憑著印象苦練劍法。
裴渡看袁洋舞劍的身姿,覺得很是武威,便想拜他為師,跟著他一同習劍。
袁洋簡單教了幾招,看裴渡確有天資,便決定認了這個“徒弟”。
今後,裴渡便經常夜間同他一起習劍。
見裴渡經常睡到日上三竿,實在反常,柳老太太稍微留心,就發現了這件事。
了解清楚原委,裴渡求情,她也覺得自從裴渡與袁洋一起習劍之後,那些一個人在角落裡暗自發呆的時候確實少了,裴渡也很少再提起那個世界了。
柳老太太想,這也許是件好事。
左右是在柳宅之中,左右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會出什麼岔子的。
於是,柳老太太便與大兒子商議,免去了袁洋的苦力活,隻在白天教裴渡一些劍法。大兒子孝順,再說本來也是看袁洋可憐,並不差他這一份差,沒說什麼就同意了。
家中一些與裴渡年齡相仿的兄弟,一開始因為新鮮也都跟著袁洋學,宅子熱鬨了一陣子。
不久,大家都苦於筋骨上的勞累,放棄了。隻有裴渡,日複一日,每天都不落下。
袁洋和柳老太太稱讚說:“這孩子有天賦,更有耐力。”
柳老太太很是欣慰,自己大女兒的遺子身上也終於是有了些生氣。
這些年過去,柳老太太本以為裴渡早已經忘了少時的夢囈,沒想到,那個夢中的世界,竟在孫兒的心中,一直舉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