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既望,春和景明,京都城外草色漸濃,萬物盎然。城內,萬人空巷,京城的主道上擠滿了夾道相迎的百姓。
今日,是鄞國長公主親征邊境平複西南戰亂凱旋之日。
主城門口,皇室的旌帷遮天蔽日,高高在上。長公主戰功赫赫,為穩國基,在皇帝登基不久後親身領命前往距離京都千裡之外的西南鎮壓亂賊,如今受召回京,自然要用最高的禮製相迎。
李嫣然仰頭,刺眼的陽光讓她不得不把手擋在了額頭上。
京都。
黑底金字的牌匾屹然掛在城樓的正中間不知道已經幾百年,這是她第幾次這樣仰頭看著這塊匾了?她自己竟記不清了,又或許是不想記得吧,她暗暗想著,低下頭,又止不住的苦笑一聲。
隸書,牌匾上的字和隸書很相近,不過這裡沒有隸書,隸書這種字體,存在於她夢裡的那個世界。這是她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這個牌匾時腦子裡首先冒出來的詞語--這她倒是記得很清楚。
主道的兩側歡迎的百姓擠得滿滿當當,卻沒有造成一點堵塞,百姓們都恭敬地讓出位置,足夠長公主的隊伍暢行無阻。
受召進宮覲見的將士並不多,同行的士兵也都安紮在城外,李嫣然騎著自己最滿意的戰馬,挽著最應手的弓箭,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聽著百姓的呼聲,她感到了一絲不真實感,這三年來,打打殺殺充斥著她的世界,她用這樣的方式麻痹著自己,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意義。
可是此刻,明媚的陽光迎麵灑在自己的臉上,周圍的百姓投來崇敬的目光,甚至每隔幾步都可以聽到有大人在教育自己的孩子長大後也要成為像長公主一樣的英雄。
成為我一樣的人嗎?李嫣然在心中暗自懷疑,畢竟,在她心中,自己早就是一副行屍走肉了。
突然,戰馬一驚,打亂了李嫣然的思緒。原來是有百姓竟跪拜於前,一邊叩首嘴裡一邊喊著長公主大功大德。
路人看到此情此景也都好似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崇拜之情,竟紛紛效仿起來,頓時,整個街道充滿了百姓的呼喊聲。
隨行的官員將路中的百姓拖到一旁,隊伍這才得以繼續行進,隻不過,百姓們跪拜著叫喊著長公主功德無量的聲音再也沒有停下來了。
李嫣然皺眉,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隨行的將士和相迎的朝廷官員此刻的臉色都難看起來。
靜和宮中,當朝太後正梳洗打扮,為出席長公主的接風宴做著準備。
“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拜見。”宮中的領事太監報道。
太後抬了抬手,太監轉身迎進了皇後。
“長公主即刻就要到達皇宮了,你不去好好安排宴會事宜,來這做什麼?”太後閉目養神,聽著皇後進來的聲響隨即說道。
皇後不緩不慢地行禮,繼而從侍女的手中接過玉梳,示意他們退下。
“姑姑,長公主的行伍行到京城之內......”說到這裡,皇後頓了頓,太後稍稍仰頭,挑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百姓皆跪拜相迎。”
太後低頭不易察覺地笑了一聲。“韞兒,這不是意料之中的嗎?”
“臣妾實在不知,她在百姓中的威望,竟到如此地步。”
“所以,哀家才布下聖旨召她回京不是嗎?”太後抬眼看了看皇後,皇後眼中閃過一絲不安,隨即又被強壓下來,隻是與太後相視一笑。
皇帝不過是亂世之下不得不登基的傀儡,為穩朝綱,皇室其他唯一的血脈又不得不領兵出征,三年之久,鄞國的實權早已落在了有張家的撐腰的太後手中。這一點,皇後當然心知肚明,但是當她聽到太後在口中已絲毫不屑掩蓋自己的權利時,還是不禁一驚。
鄞國這些年經曆了太多滄桑,她心想,他也是。如若可以有一時的平靜,那便如此吧,長公主是他唯一的親人,她不想他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去太和殿。”皇後喚著轎夫,轎子一扭一扭地朝太和殿駛去了。
隊伍緩緩地駛向太和殿--這是此次舉辦接風宴的地方。功高蓋主,這在此時鄞國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詞語了,隻不過,如今擔心她功高蓋主的恐怕不是皇帝,而是太後了。李嫣然心中思索著。
當年她自請去邊疆鎮壓賊亂,是為了百姓可以臣服於皇室的統治,卻不想離京的這些年,權利的果實竟都被太後一族奪去。在沙場浴血殺敵驀然回望,自己拚命維護的竟已化為泡影。所以,她知道此次回京意味著什麼,但她仍要回來。
皇帝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若是被張家設計陷害,那她就真的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義了。我會儘全力保住弈兒的,定不讓他獨自麵對這暗潮湧動,李嫣然暗下決心。
如此看來,百姓的崇敬也不再是壞事,至少民心所向依舊是皇室,這些年在戰場的廝殺也沒有白費,太後和張家,斷然也不敢做出什麼過分的行徑,李嫣然也想看看,太後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太和殿內,歌舞升平。
李弈正座在大殿之中,皇後與太後分坐兩側,他討厭這種場麵,被架在中間,似時時刻刻在提醒著他他的無能。
與姐姐已是三年未見,又有多少年沒有交談過一句了呢?心中的隔閡竟因時間的流逝而漸漸磨去,隻剩下了一味的思念。他似乎不再計較五年前的真相了。
太後與長公主你一言我一語的搭著,他想說些什麼,竟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能不能開口。
皇後的手輕輕搭在李弈的小臂上,似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堪,李弈側過頭,看到皇後微微地笑著,遞來一顆剝好的荔枝,放在了他的手心之中。
他與皇後並不親密。皇後是先朝養在先太後膝下的張家嫡女,李弈登基之日,她便封了皇後,陰差陽錯,隻是在母妃去世之後撫養過他一段時間的秀妃竟被封了太後。
先太後,太後,還有皇後,都是張家人。如今朝堂之上,他最忌憚的也是張家,陰險狡詐,這是他對張家唯一的印象。為了權利不惜犧牲三代女子入宮,這樣一盤大棋,到他是如何也謀劃不了的。
李弈心裡清楚,太後讓自己擬聖旨召姐姐回京,定有陰謀,他雖不願,但心中也希望姐姐可以回京,西南畢竟窮山惡水,他想,自己雖軟弱無能,但皇帝的身份還是在的,若是張家有意加害姐姐,至少他在姐姐身邊,他一定要護住姐姐。
歌畢舞散,殿中隻剩觥籌交錯的熱鬨聲響,太後舉杯,邀長公主共飲,落座的官員將士也紛紛舉酒相陪。
“歲月如劍,如今長公主也到了婚嫁的年紀。”
太後似是酒過三巡,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李嫣然不禁笑出了聲,原來大費周章,太後竟想的是這個法子。
確是如此,按照鄞國的慣例,李嫣然何止是到了婚嫁的年紀。不得不承認,看似可笑,這卻是一個好計謀。
長公主在外殺敵,如今到了婚嫁的年紀,太後自有理由召回賜婚,在百姓之中還可以落得一個體恤後輩的好名聲。
至於這賜婚的人選,自然在張家的適婚兒郎之中。
這世上又有什麼禁錮在女兒家身上比的上婚姻呢?在李嫣然夢中的那個世界如此,在這裡當然也如此。
思緒又飄到了這裡,李嫣然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常常想,在這個世界之中,會不會還有其他人,也和她一樣呢?如果有的話,那倒也多了一絲趣味--她倒真的很想有一個同道中人。
太後手中的酒杯胡亂地晃著,剛要張口之時,李嫣然突然站了起來。
“是啊,兒臣正有此意!”
太後一驚,臉上佯裝的醉意頃刻退去。
皇後察覺,即時接住了長公主的話:“這當然好!臣妾家中......”
沒想到,長公主直接打斷了皇後的話。“兒臣在西南之時,常常作詩,如今兒臣剛好做了半句詩句,正好可用來.....”
太後反應過來,接過皇後的話:“皇後可是說張家二郎?哀家自是見過,真是一表人才!”
太後位坐上方,聲音也更響亮些,竟自顧自直接忽略了長公主的話。
李嫣然皺眉,這太後竟來硬的。
“皇姐若有此意,不如說來與眾賓客一聽!”殿中竟響起一聲不可忽略的話語。
李嫣然怔怔地抬起頭,說話的正是當朝皇帝李弈,她此行唯一掛念的弟弟。
多年不見,他似乎又長了一些個頭,聲音也渾厚了不少。
當年叛亂,好多事來不及與他說清,便匆匆趕去西南,李嫣然本以為,李弈不會再原諒自己。如今,多年過去,她竟又聽到他的聲音,還是為了幫她。
太後一愣,不滿地朝皇帝看去,卻隻見李弈笑著看著長公主,微微顫抖的手握著一顆剝了皮發黃的荔枝。
李嫣然會意,起身召來史官,拿來紙筆,揮揮灑灑寫下五個大字。
史官舉起紙張,轉身示於眾人。
“好!朕定為皇姐做主!”李弈會心一笑,雖不知紙上的詞句是何意,卻為能幫皇姐一把,能有些用,從心底裡感到高興。
李弈轉念,他知道,這古怪的詩,來自皇姐小時候常常和他提到的那個夢中的世界。
皇後低頭皺眉,暗想接下來該如何收場。若長公主不順從太後的意思,之後又免不了明爭暗鬥,她轉過看著龍椅上笑逐顏開的李弈,若是又有爭鬥他可以幸免嗎?
不,無論如何,她不會再讓李弈受到任何波及了。皇後暗下決心,定定看向了史官手上的舉著的紙張。
隻要二哥能接上詩詞,這駙馬仍是他的。皇後心想。
看向這半句詩,皇後的眉頭卻不禁皺得更深了些,這.....是哪門子詩?
隻見紙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
“奇--變--偶--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