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美人(1 / 1)

千金笑 灼雲色 4354 字 2個月前

相府門口。

周遭環境清幽寂靜,道路儼然,看守的侍衛形容肅整,氣勢凜然,威風凜凜的石獅子滿嘴獠牙凶神惡煞,鎮守著這百年的簪纓世家。

好生氣派。

掀開簾布後隻瞧了一眼,少女便在心裡浮現出這樣的想法,眉梢微微上揚,想起來自己應得的巨額報酬。

料想這樣的富貴人家出手,二百兩黃金也隻是灑灑水的事了。

寧蕪內心安定下來,回頭攙扶著虛弱蒼白的雇主從馬車上下來。

原本在看到有陌生車輛停在府門口時,離得近的幾個守衛們皆臉色不善,他們架著刀槍棍棒緩慢靠近,做好了驅逐警告的準備,可當看清來人的臉後,紛紛臉色大變,忙不迭地恭請著兩人入門。

失蹤斷聯多日的二公子回府,這等天大的喜事他們這些奴才自是萬萬不敢攔的,幾個有眼色的已經立刻去通知夫人了。

通報的小廝腿腳十分麻利,不大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兒。

被引著一路穿花拂柳,寧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相府裡的光景。

進入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裡後,才發現彆有洞天,入眼儘是雕梁畫棟、曲水流觴,精致秀氣的假山盆景如同鬼斧神工,錯落有致地鋪展開。

典雅清貴,玲瓏有致。

每寸布景都能夠看出來是主人花費心血布置的,精雕細琢,隻是人在這樣的院牆下去抬頭仰視時,總會生出被無形的規矩律條框住的約束感,如同在華美的金絲鳥籠裡遙望遠空。

穿過曲水長廊,寧蕪被大管家請到了招待賓客的正廳。

大管家圓臉小眼,身形發胖,裹在一身灰色的長衫馬褂裡,笑容和藹,跟尊慈眉善目的彌勒佛一般。

他說起話來聲音緩和,條理清晰,微微俯身,態度恭敬地請寧蕪落座。

“姑娘既然救下二公子,那以後自然就是相府的貴人,勞煩您就先在此歇息片刻,夫人稍後會來親自答謝您。”

寧蕪輕輕點頭。

她捧起翠色的琉璃茶盞,淺啜了一口泡得醇香的茶湯,眼睛愜意地眯起,而後將其推回放到桌子上。

熱氣氤氳,升騰起來浮在半空。

少女秀美的麵容在白霧中若隱若現,垂著眼睫,素手交疊在腿上,姿態端坐地四平八穩,“既然如此,那就勞煩您了。”

說罷她不便再過多言語,唇片緊抿,閉上雙眼,氣息勻長,流露出一副不願再與人過多交談的模樣。

大管家剛想問出嘴試探的話哽在喉頭,一時間有些憋悶,隻是沒料到,這麼一個青澀的小丫頭片子竟敢直接不給他麵子,讓他吃閉門羹。

相府的大管家雖說是奴才,可借著相府的勢,常年斡旋在朝廷諸多官員的名利場中,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阿諛奉承的諂媚,或是故作清高的虛偽,亦有捧高踩低的真小人……

不管是什麼人,隻要是來到這相府的,高低都會給他幾分薄麵,無一例外都對他和顏悅色、客客氣氣的。

長此以往,大管家心底便情難自禁地滋生出居高臨下的輕蔑,站在高位上審視著相府每一位到訪的賓客。

不著痕跡的打量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滑落至她腕間那一點斑駁黯淡的碧色時,他眼底輕慢更甚,表情依舊恭順,嘴角上勾些許。

怪不得,原來是個沒眼力勁兒不識貨的。

待會兒等夫人前來,自會尋法子將這沒眼力勁兒的黃毛丫頭打發了去,留在府裡指不定會生出什麼事端來,畢竟近些日子裡無論是京中還是府內,都算不上太平。

“你就是那位救下二公子的姑娘吧。”身著一襲杏色素衫的謝夫人款步走進正廳,笑容溫雅,廣袖生香,視線從上掃到下,“如今靠近了仔細瞧著,倒真是個鐘靈毓秀的機敏姑娘。”

三四個垂首低眉的年輕丫鬟跟在她身後,簇擁著謝夫人坐在主位上。

女人氣質卓然拔群,清淩沉靜似一泓湖泊水,眉眼間略帶幾分倦意疲憊,明顯是為了謝嶸失蹤一事而操心勞累的了。

平日裡對付多了陰晴不定、心狠手辣的巫醫師父,寧蕪對這樣溫柔的女性長輩有些不自在,她唇片半張著囁嚅許久,才艱難地吐出來幾個字。

“不用謝,是他雇傭我的。”

謝夫人許是瞧出來了她的窘迫,隻笑眯眯地看著寧蕪,態度溫柔至極,仿若和風細雨,“不必拘謹,相府又不是什麼會吃人的地方,你且安心。”

這話剛說完,她嘴上便話鋒一轉,直接開門見山地詢問起來,瞳仁漆黑如點墨,嘴角勾起的弧度客氣禮貌又不失風度。

“姑娘可有什麼想要的報酬?畢竟你既救下我兒,就算是與我相府結下了天大的恩情,於情於理,我們都該好生答謝你才是呢……”

說到報酬,寧蕪一下子來了精神。

“二百兩黃金!”

“這是我護送令郎時就談好的約定,夫人如果信不過我,可以先跟他對質,再來交付此次的傭金。”

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目,能不能拿到都是個問題。但既然那謝小白臉的老爹是當朝丞相,應該不至於會賴掉這個賬吧?

思及此,寧蕪抬頭看向謝夫人,不肯放過對方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會賴賬嗎?

“當然,二百兩黃金能夠換來我兒的性命,簡直這是一件再劃算不過的事情了。不過如今這些錢財姑娘是打算如何帶走呢,還是說,去成安錢莊裡將其全部折算換成銀票?”

銀票固然攜帶方便,但身為大齊皇家欽定的錢莊,從裡麵兌出來的銀票,自然隻限於在大齊境內流通。

如今天下三分,局勢動蕩。

大齊左鄰西魏,北靠水雲,滾滾陵江波濤洶湧,做了大齊天然的東側屏障,再往南去,便是毒瘴叢生的荒山野嶺。

如今堪堪才到深秋時節,尚未入冬,水雲人便已經開始頻繁南下,搶掠大齊邊境的牲畜草糧,北部邊境不斷爆發小規模的戰爭衝突。

此為大齊的外患。

西魏君主則素來狡猾陰狠,口蜜腹劍,屢次違背盟約,背刺盟友,將附近的勢力攪弄地烏煙瘴氣,而自己做完缺德事兒後轉身就縮進以黃沙丘壁支起的屏障裡置身事外。

三股勢力之間鉚足了勁兒想要吞並彼此,曾簽訂過不少條約,但不管是長期的還是短期的,總會因為各種利益衝突而作廢,變成一紙空文,如今的邊境可謂風聲鶴唳。

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刻下,西魏國君率先推出銀票,快人一步地狠狠搜刮了不少兩位鄰居兜裡的金銀財寶,等大齊和水雲反應過來後,再去想辦法保住自己國庫裡的銀錢不外流已經為時已晚,隻能悶聲吃下這個啞巴虧。

這乃是大齊的內憂。

謝夫人笑吟吟地看著寧蕪。

“這麼多沉甸甸的金子,總歸是不便攜帶的。”

從女人身上蔓延出絲絲縷縷的檀香,寧靜醇和,令人仿佛置身於肅穆佛堂,神經都不自覺放鬆下來。

“不用換了,夫人。”

寧蕪不假思索,眼神清澈,態度認真地對她說,“我此次入京城還有尋親的要事需要處理,這些錢財自然可以寄存到我長輩親戚家中。屆時我可以將這錢財直接帶走,不會耽誤您很多時間的,勞夫人費心了。”

一連串的撒謊信手拈來。

真假混雜,叫人完全猜不透。

比如她確實是有事來京城,還受人所托要來尋人。但她在京中沒有親戚長輩,隻有一個剛剛通過威逼利誘收下的老滑頭車夫。

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防備心深重的寧蕪縱使想破腦袋估計也想不明白,眼前這位謝夫人究竟在隱晦地試探什麼。畢竟她久居深山,對朝堂時局的形勢可謂是一無所知,自然不會猜測到對方現在已經將她視為敵國派來的細作了。

謝夫人一頓,顯然是沒料到寧蕪這番反應,話術拙劣青澀,渾身上下儘是破綻,天真到近乎愚蠢。

現在這樣的人也能當細作了嗎?

雖然心底思緒萬千,但她表情維持地依舊溫和,聲音細軟,“那既然如此,我這就吩咐下人去給姑娘好生準備著。”

兩人在客廳中捧著通體青透碧亮的茶盞,狀似有意無意地閒聊,謝夫人各種迂回含蓄的手段都使儘了,卻硬生生沒能從這小姑娘嘴裡撬出來半句有用的消息。

她敏銳地察覺到對方可不像表麵展示出來的這麼簡單。

到底是什麼身份?

救下謝二究竟是刻意為之還是路見不平?

事情的諸多細節隻有在她兒子醒來之後才能對證,所以如今是必不可能叫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攜帶著出自相府的黃金離開的。

二百兩黃金,也就是兩千兩的銀票,相府底蘊深厚,百年簪纓世家,自然是不可能掏不出來區區兩千兩銀票的。

用以拖延的手段罷了。

謝夫人想著。

既然這位鐘靈毓秀過頭的了姑娘還沒尋到親,不如就先留下來放到眼皮子底下,這樣若是再出事端,也便於處理。

“如今天色已晚,姑娘護送我兒奔波勞累,不妨就先在府內暫且住下,待好好歇息後,再去京城內找尋親人,如此一來,也不會太耽誤你們的團聚。”

身形纖瘦單薄的少女喜形於色,臉上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眼神亮晶晶,“那就多謝夫人了!”

不多時謝夫人要去看望自己昏迷不醒的二兒子,帶著歉意便起身離去,而寧蕪則被兩位丫鬟領著帶去了廂房休息。

更深露重,枯瘦枝椏橫斜在窗邊。

細碎的月光被分割的支離破碎,零零散散落在窗下的案台上,上麵擺放著一張昏黃銅鏡,將一屋擺設儘納入其中。

寧蕪不喜身邊有人侍奉,在確認兩個丫鬟都離開房間後,她才放下床前的帷幔,躺下來閉上眼睛準備休息。

留著的一盞燭火跳躍閃動。

火光微弱,和著稀薄月色,在窗下案台前的銅鏡中映出一張美人的臉來,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穿著瞧上去像是府內大丫鬟們身上的衣服形製。

她如同鬼魂一般,又像是沒有根的浮萍,孤零零地站在床前,直勾勾地盯著帷幔掩映下的床頭位置。

寧蕪呼吸均勻綿長,意識早已陷入黑沉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