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寒江瑟瑟。
岸邊碎石堆疊,樹影幢幢,隱隱有蟲鳴聲響起,在空曠的夜幕下顯得格外靜寂清幽。
寧蕪抱著洗得褪色的包袱,背靠樹乾盤腿而坐。
她漫不經心地摩挲著手腕上伶仃細瘦的鐲子,將這一兩青玉盤得發熱發燙,眼神時不時掃向四周。
青玉質地的鐲子水準成色差強人意,在昏暗的天色裡泛著幽幽冷光。
同它的主人一般氣息內斂毫不起眼。
在水中反複搓洗許久的公子哥心頭又怒又恨,麵上卻波瀾不驚,他把寧蕪這兩個字在唇齒間反複碾壓咀嚼,硬生生把這次的冷水澡洗的火熱無比。
他在心底狠狠記下寧蕪一筆,並發誓以後一定要討回來。
男人修長脖頸冷白如玉,抬手將鎖骨搓得通紅,他臉皮本來就生得俊秀清雋,長眉烏黑斜飛入鬢,氣質清冷矜貴,如今眉眼淡淡、嘴唇緊抿又一言不發的模樣看上去就像是被什麼鄉野土匪狠狠欺負了一樣。
從頭精致到腳的貴公子清理完自身,便抬腳穿過流速緩緩的水流,紆尊降貴地親自動手披上乾燥的衣袍。
直到反反複複擦了好幾遍手指後,他才將用過的帕子隨手丟在地上。
語氣雲淡風輕。
“走吧,接著趕路。”
寧蕪慢悠悠道:“急什麼,再等等。”
謝嶸一頓。
剛剛他出於潔癖而不要命地跳進水裡把全身都浸透了個徹底,現如今秋風蕭瑟,吹在身上冰冷刺骨,像是刀子刮在骨頭上一樣的冷,讓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鑽進溫暖乾燥的馬車裡休息。
而且她剛剛不是說了讓都聽她的嗎?結果自己沒聽勸導致落人口舌,出事了還被甩一身鍋,那不如這次就乾脆聽她的。
謝嶸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懂事。
凡成大事者,能仁且忍。
謝嶸憋著一肚子火,他重重深吸一口氣強行咽下平複心情,努力忽略掉額角突突直跳的青筋,耐心詢問道:“怎麼,發生什麼事情了?”
寧蕪朝西南方向微微揚起下巴示意。
“喏,來找你的。”她聲音不大不小,絲毫沒有遮掩的意味,嘴角一直掛著的似有若無的笑意漾開,那張原本看著隻算得上清秀的臉龐陡然間變得活色生香起來,勾魂攝魄,“都是來要你命的,你不害怕嗎?”
輕而軟的聲音仿佛浸透朦朧水氣的春日桃花,打著旋兒落下,不徐不慢地在謝嶸耳邊響起。
他頓時渾身汗毛倒豎,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視線慌張地落在江流在西南處蜿蜒行過的分岔路口。
行蹤暴露,失了先機。
這批黑巾蒙麵的殺手索性也不再偽裝,一個兩個地從江麵兩邊飛身而下,足尖點水如蜻蜓掠過,迅疾敏捷,十來人的隊伍分散開來,堵截住四麵八方各個逃生點位,形成一張密密的網,把江岸邊的兩個人死死困在原地。
茫茫夜色岑寂,江水奔流不息。
“鐺——”
短刀相接,刺耳的摩擦聲震耳欲聾,寧蕪飛快地雙手交叉持刀格擋,化下迎麵而來凶險無比的攻擊,她氣力驚人,完全不遜於正常男子,在對方配合默契、步步緊逼的獵殺中依然十分冷靜,見招拆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到底未經受過係統嚴苛的殺手訓練,每一次揮刀格擋都全憑借本能,大多都是寧蕪在山中捕獵時積累的經驗,自然不能與功夫老成的江湖殺手相比。
而且對麵人多勢眾。
就算是態度輕慢地把她當猴耍,也能熬到她體力不支,更何況全都是目標明確隻奔著殺人來的高手。
一道飛索鐵爪淩空襲來,寒光凜冽。
直奔寧蕪脖頸!
就在凸起的銳利爪尖快要貼到她脖頸上時,突然被突如其來的一掌凝力震開。
謝嶸右臂顫抖不已,臉色蒼白,喉結上下滾動,與寧蕪背靠背緊貼著抵在一起,眼神死死地盯住這批一言不發武功高強的殺手。
這批殺手跟他們白天在安府上碰到的家夥是同一批人。
該死的衛崢!
堂堂國公府少將軍,隻敢用這種手段嗎?
寧蕪驚奇地看了他一眼,複又收回視線,“我還以為你一點功夫也不會呢。”
還算有幾分本事。
“多謝了。”
右腿被重重掃到,尖銳的痛感一下子湧上來,謝嶸眼前發黑幾近暈厥,他費力地撐著身子,緊貼在寧蕪身側。
“你千萬彆死,你要是死在這兒了,咱倆連具全屍都留不下來,我還想活著回去呢。”
十幾名黑衣人沉默不語,如同冰冷的機器,殺伐果決,招招致命。
右臂橫擋在身前作保護,接下雄渾厚重的一掌,胸腔頓時血氣翻湧,寧蕪渾身被震得發麻,血脈逆流,幾欲原地去世。
這壓根兒不給人喘氣的時機。
另一位殺手毫不手軟地抓住破綻,趁機乾脆利落地一記黑腳猛踹過來,直抵她膝蓋骨,鑽心的疼痛瞬間炸開。
小腿一軟,重重磕在鵝卵石堆積的岸邊,寧蕪踉蹌著身形半跪下來。
她閉上眼睛,劇烈地喘著氣,纖細單薄的身子骨上遍布血淋淋的傷口,這副狼狽模樣看上去已然放棄抵抗,再無還手之力。
全部的刺客分散站立,離得遠的人如墓林長風中靜默的漆黑石碑,一動不動,挨得最近的黑衣人則掃了倒在地上的兩人一眼,眼神平靜,反手拭去刀上血,果斷揮下利刃。
滾滾江水東逝去。
波濤聲此起彼伏。
夜間露重霜寒,目光堪堪夠到的儘頭裡,京城萬家燈火通明,城牆巍峨雄偉,肅穆而莊嚴地俯瞰著芸芸眾生間的晦暗天光,數百年間曆經風吹雨打不曾改變。
刀鋒落在脖頸處下壓,輕易割破皮肉,血液頃刻噴濺出來。
枯黃草葉瞬間血紅一片。
一顆頭顱隨之滾落地,潦草地翻了幾個跟頭後便淹沒在半人高的荒草叢中去。
而緊隨其後的,是更多的人馬倒地聲。
“哐當——”
寧蕪雙臂酸痛,扔下刀癱倒在地上。
沉重的屍體接連摔倒,他們身上的兵器滑落在地上碰撞在一起,嘩啦作響。
無數不起眼的奪命細絲洞穿屍體咽喉,千絲萬縷勾連不斷,如同黏膩的蛛絲網,將不同的殺手串連在一起,在血泊中若隱若現,而後竟漸漸消融。
謝嶸已經沒了……意識。
不過他隻是昏過去而已,並無大礙。
隻是這人眼下受了傷,倘若置之不理的話,應該過不了幾息,便能夠很快蹬腿兒咽氣早登極樂了。
確定過雇主的死活後,寧蕪徹底放下心來,渾身脫力,四肢百骸猶如被拆散揉碎一樣,說不出的疼痛難受,尤其是左邊小腿,疼的已經快沒知覺了。
少女臉色蒼白,不見血色。
她順手撕下一片旁邊謝嶸身上的衣服,咬著牙忍痛給自己正骨,隨著“哢嚓”的清脆一聲響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唾罵。
“疼疼疼疼疼!”
“該死的,我早就知道這筆錢不好掙,竟然沒想到竟然這麼難掙,還差點把小命搭進去。這公子哥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都到這份兒上了,我要是還不坐地起價,簡直是在侮辱他高貴的身份!”
她長眉擰在一起,用一把長劍為支撐,費勁力氣地站起身。
動作間腕上細鐲滑落,其內裡斑駁的暗沉色塊似乎減少許多,看起來光澤透亮,幾乎拔高一個亮度。
寧蕪眉眼間戾氣橫生,側頭吐掉嘴裡的血,充滿報複性地狠狠踹了麵前的無頭屍體幾腳,算是還了自己剛剛受的腿傷,但很快又疼得齜牙咧嘴。
“我就說殺不乾淨,總會後患無窮。”
給自己留隱患的事情,寧蕪從來都不做。
幸虧她早在察覺附近有人靠近的時候,就悄悄放出了這隻追命蠱,大半年都未曾喂養過的蠱蟲凶性極重,循著陌生的氣味就爬著去覓食了。
貪婪而饑餓。
強烈的進食欲望驅使下,蠱蟲順著風在獵物的身體上打下絲線印記,而後迫不及待地蕩著細絲在不同人之間來回穿梭大快朵頤,痛痛快快地吃了個爽。
用劍撐著身子,寧蕪顫顫巍巍地循著僅存幾根的透明絲線來到江邊,在淺水灘中倒下屍體的傷口處扒拉出一隻胖乎乎的棕褐色蟲子。
飽餐一頓後的蠱蟲腹部鼓鼓囊囊,它懶洋洋的看起來十分愜意,額角的兩根須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著。
被少女細長的手指撥弄摩挲時,這胖蟲子隻輕輕翻了個身,露出柔軟的肚子任君采擷,跟喝醉了一樣。
看起來這麼無害的小蟲子,還沒有大拇指甲蓋兒大,任誰也聯想不到,它竟然能在短短數息之間殘忍奪去數十人的性命。
寧蕪安撫了一會兒自己的寶貝蟲子,甜言蜜語哄了好一陣子,才重新控製著令它陷入休眠狀態。
肥肥胖胖的蟲子緩緩萎縮乾癟,漸漸凝成一個小黑點,寧蕪小心翼翼地捉起來,掰開腕上中空的青玉鐲子,動作輕緩地重新把蟲子放了回去。
玉鐲表麵瞬間又浮現出更多的暗斑來,暈染擴散,斑駁似灰霧。
拖拽著昏迷過去的謝嶸,寧蕪一瘸一拐地去找馬車,原本在眯著眼打盹兒的車夫被兩人傷勢嚇了一跳,很明智地選擇閉嘴沉默,隻手忙腳亂地幫二人包紮傷口。
寧蕪在心底暗道:還算是個機靈的,看來安府調教下人的手段真是爐火純青。
想要搶人的欲望在心底蠢蠢欲動。
反正橫豎這人眼下已經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了,她絕不能輕易放他走。還不如乾脆等進京城後直接找個辦法,把人扣下來,以後直接放在身邊用。
低眉順眼的車夫偷覷見寧蕪那陰惻惻的眼神,衣袖鞋尖被血水浸透,右手還拖著個半死不活的男人,心頓時都涼了半截。
完啦,小命被惦記上了!
救命!
他求生欲很強,還想再搶救一下,於是當即一個腿軟就朝著對方行了個份大禮,哐當就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音節顫抖。
“女俠饒命,放過我吧,我隻是個破駕車的,除了趕車什麼都不會。
就算是我真得不小心泄露了什麼消息出去,人微言輕,也不會有人信的,況且殺了我對您也沒有任何好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