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慶四年,深秋夜半。
平蕪山。
衣著單薄的少女蜷縮在柴房中的草垛裡,濕寒冷意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拖拽著意識墜入無底的夢境。
風雪怒號,蜿蜒曲折的城牆上,烽火燃遍,從四麵八方而來的騎兵用力嘶吼,他們拚儘全力地撞向搖搖欲墜的城門,迫不及待地打破這最後一道防線。
侵略者的鐵蹄冰冷無情,悍然踏進這繁華柔軟的京都。
宮闕樓台,一夕儘數傾塌。
琉璃玉碎,胭脂紅粉凋零碾作塵土,王公貴族四散奔逃,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此刻劫火高揚。
身披金甲的帝姬以身作支點,她發絲淩亂,臉側鮮血流淌,在一片混亂的金鑾殿中抵禦敵軍,猛然從後腰抽刀,雙手各持一把長刀,狠狠揮入敵軍中,頓時所斬之處血肉橫飛,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
風聲呼嘯。
她策馬疾馳闖出宮門,懷中穩穩地抱著一名嬰孩,顛簸之中,染血的碎雪落在嬰兒眉間,漸漸洇開。
冰涼的腥氣縈繞在鼻尖,混雜著硝煙炸藥的危險氣息,她輕輕低頭,以眉頭抵著嬰孩的額頭,喃喃道:“走吧孩子,離開夏國,不要再回來了……”
轟——
劇烈的爆炸聲從不遠處傳來,卷起千堆雪,強大的衝擊裹挾著碎冰飛濺,從空中疾速降落,連帶著這破敗的王城共同墜入毀滅的深淵,儘數化作飛灰。
樓台亭閣、所有人的臉頃刻支離破碎。
寧蕪猛地睜開眼睛,瞳孔裡倒映出幾乎紮到臉上來的枯黃乾草,愣神許久,她重重呼出一口氣。
又是這個夢。
此時柴房灶爐裡的餘燼閃著點點猩紅,散發出微弱的餘溫,不遠處修葺簡陋的草屋形單影隻,裡麵亮著一星微弱的燭火。
裡麵斷斷續續地傳來竊竊私語聲。
寧蕪想了想,提起灶台旁邊兩隻滿裝的油桶,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正在交談的兩人屋子旁邊,她有些好奇,自己究竟會以多少價錢被師父賣掉。
“十兩銀子,概不議價。”
斷腿的木桌勉力支撐,銅盞鏽跡斑駁,燭火明滅搖晃,映出女人半張蒼白虛弱的臉。
她盤腿坐在榻上,右臉覆著層漆黑蛇紋麵具,扭曲的圖案猙獰妖邪,陰冷詭譎感撲麵而來,眼睛半闔眉頭緊鎖,冰冷的態度強硬中夾雜著不耐。
空氣裡草藥與血腥氣交織混雜,不知是不是久不通風的原因,屋子裡總有股說不上來的陳舊潮濕氣味,叫人心頭憋悶不適。
魏老婆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用那吊梢眼暗中瞥人,臉上的贅皮肥肉都抖了好幾下。
原來這妖女是真的受傷了啊。
那看來前幾天大聲嚷著要上山討伐妖女的那群江湖術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不過可惜的是刷子沒毛,真有那通天本領的話,早該將這危險的妖女弄死了。
她一邊畏懼著這位手段狠辣身份神秘的妖女,一邊又舍不得兜裡白花花的銀子,於是強忍著心頭怯意,硬著頭皮坐在這裡跟這閻羅鬼討價還價。
“您這是什麼意思,那小丫頭片子才幾歲,怎麼可能值這個價錢?又不是什麼傾城傾國的絕世美人,邋裡邋遢瘦的跟麻杆兒似的,誰家好人姑娘整天在這窮山僻壤裡拋頭露麵……”
“如果不是縣令老爺膩了之前納的妾室,想嘗嘗鮮,怎麼會輪到這野丫頭去享福?”
挑剔的語氣越來越熟稔,找到了以前在市井裡還價時的狀態,魏老婆子漸入佳境,雙手叉腰對著這標價就是大砍,唾沫星子橫飛。
“頂天了算作五兩。”
“十兩。”
“六兩!”
“……”
兩個人在擁擠狹窄的草屋裡討價還價,絲毫不顧及被賣主人公的死活。
所有討論事無巨細,儘數落入耳中。
即將被賣為妾的寧蕪卻絲毫沒有驚慌失措,秉著呼吸,小心翼翼地藏在一牆之隔,提著油桶“不小心”傾倒在草屋周圍。
暗色的液體沒入塵土,散發出刺鼻的氣味來,手心沁出汗意,她一邊強壓下激動興奮的心跳,一邊用眼睛盯著屋內搖晃的燭火。
耐心徹底宣布告罄。
戴麵具的女人額角青筋直跳,她屈起一根指節,輕輕叩擊著桌麵,冷冷看著那吊梢眼老婆子,“我隻最後跟你講這一次。”
“十兩。”
“再接著跟我討價還價的話,你最好先考慮清楚,我要這十兩是用來療傷,而你從中扣下的這幾兩銀子,究竟值不值得買下你一條命。”
警告威脅一番後,女人靜坐在榻上,冷哼一聲,眨眼間從她寬大的黑色袍袖裡鑽出來數隻漆黑油量的蠱蟲。
蟲子外形如同巨蟻,卻長著無數伶仃細腳,密密擺動,眨眼間便攀爬到她手背上,順著女人指尖的指向跳下來,如潮水般圍著自己的主人打轉,黑壓壓一片蠕動翻湧著,叫人止不住腿軟。
魏老婆子一下子瞪大了眼,頓時麵如菜色。
她整個人像是隻被人掐住脖子的雞,嘴唇哆哆嗦嗦,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
被嚇飛的魂兒重新鑽入身體,她咽下口水,訥訥兩句,“十兩就十兩,湊個整的吉利數,也挺好……”
女人寬大衣袍下的傷口處滲出血。
蠱蟲聞見這味道興奮躁動地幾近失控,紛紛順著氣息來源處急切地攀爬,女人眼眸裡流露出明晃晃的嫌惡,她把玩著銀子,高聲命令自己的徒弟來閉門送客。
“寧蕪,送客。”
門外沒有一點動靜。
今天晚上累積的怒火越來越深重,女人的脾氣也愈發難伺候,她又大喊一聲,甚至用上了幾分內力,“寧蕪,滾進來!”
但是門外依舊沒有人回應。
桌子前的魏老婆子開始恨自己為什麼還沒有嚇暈過去,她手腳虛軟無力地垂在身側,眼睛裡儘是驚恐,雖然沒有不長眼的蟲子去啃咬她,但她依然使不出一絲力氣支撐身體站起來。
太可怕了。
這果然是妖女啊!
就在這時。
紙糊的窗子突然被掀開半頁。
茅草房簷下,天幕漆黑如墨。
窗子被支起,露出的窄窄方寸間,露出來寧蕪那雙細長漂亮的狐狸眼,她發絲淩亂,氣喘籲籲。
那雙眼睛一直在骨碌骨碌地轉,比天邊寒星還要亮上幾分,靈動活潑,聲音甜蜜歡快,“師父師父,我來啦!”
女人無動於衷。
魏老婆子微微驚詫。
原來這野丫頭倒也有幾分姿色,不過眼下可不是相看對方容貌的時機,她幾乎是手腳並用跪爬著移動到門口,迫不及待地要逃離這個魔窟。
“小丫頭,你師父瘋了!”
“好多蟲子……快讓我出去,把門打開!”額頭上沁滿汗珠,對爬行蟲類的恐懼惡心侵占整片大腦,魏老婆子哆哆嗦嗦,一邊用腳尖踢走身邊的蟲子,一邊拚命捶打著門板。
說來也奇怪。
本來這堪比紙薄的門板風一吹就被推開了,如今被拍地“哐當”作響,震顫不已,卻是一分被推開的跡象也沒有。
外麵還傳來嘩啦啦的鐵鏈碰撞聲。
被拍門的力道震起,又哐當落下。
心底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魏老婆子有些慌神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彆敲了,魏大娘。”
“你推不開門,當然是因為我在外麵掛了鎖呀。現在師父還受著重傷,你們兩個人要想從屋裡出來,隻能求我從外麵把門打開哦。”
隻能容下少女半張臉的紙窗支起,她笑容明豔燦爛,屋子裡泄出去的昏黃燭光打在那張臉上,更襯得她柔軟無害。
榻上的女人掀開眼皮,對上寧蕪的目光,心頭的火氣噌地一下子就點著了,血氣順著喉管上湧,她表情扭曲怪異,強壓下喉嚨間往上翻湧的腥甜氣息,任憑不知名的黑色蠱蟲潛伏在皮肉下,在那半張完好無損的臉下鼓動遊走,那模樣極為陰森可怖。
揮之不去的異樣感始終在腦海中盤桓,女人盯著她,眼神如刀,唇角譏誚,“怎麼,現在不想陪師父了,你是想今晚就去劉縣令家裡睡嗎?”
寧蕪也不惱,朝她露出來一個狡黠的笑,慢騰騰地伸手扔進來一張帶著縷縷輕煙的折子,精準地將其投擲到女人身旁鋪滿被褥的床榻上,而後擺擺手輕快招呼道,“不會呀。”
“師父你受這麼重的傷,作為徒弟我可擔心死你了!”
“這不現在臨近冬天,你本就身受重傷要是再感染上風寒,那不就完了嗎!所以我特意為你生火以供取暖,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火折子一落到乾燥的床榻上,眨眼間就以極快的速度迅速蔓延開來,滾滾濃煙升騰起來,幾乎將房屋內所有的人都吞進去。
女人瞳孔一震,眼疾手快地抄起著火的被褥一卷,迅速扔到空曠的地上隔絕。
但另她沒想到的是,火星子一落到地上竟像是水滴到了熱油裡,瞬間便猛地躥起來,緊接著便肆無忌憚地如同火蛇般在地上爬行。
蠱蟲被高溫炙烤的受不了,瘋狂地四處亂爬,急迫地尋找有水分的地方。
好幾隻不小心從女人身上掉落下來砸在地上,頃刻間便洶湧的火勢吞沒。
空氣中傳來一陣詭異的肉類香氣。
呼吸越來越困難,房梁搖搖欲墜,不多時就發出哢嚓哢嚓的斷裂聲。
視野間儘是滔天的大火與滾滾濃煙,熱浪一層接著一層席卷而來。
戴麵具的女人呼吸急促,她狼狽地從床榻上瘸著腿起來,將早就暈過去的魏老婆子扔在一邊,手指死死地按在窗戶上,試圖撬開那塊小而窄的唯一逃生通道。
但很可惜,這個窗戶太小了。
而且早在前幾天就壞掉了。
壞脾氣的女人拚命砸著旁邊的木門,慢慢脫力後跪坐在地上,臉上的鐵製麵具滾燙至極,幾乎快要把皮肉都燙熟了,可她卻始終不願摘下這層累贅。
她看了一眼窗前的寧蕪,聲音被嗆人的濃煙熏的帶著啞意,眸底帶著幾分不可置信,“你想殺了我?”
一個弱小卑賤的藥奴,竟然也敢生出弑主的心思來。
兩人雖以師徒相稱,實際關係卻更像主仆。
熊熊大火中,寧蕪帶著一身濕漉漉的水汽,她言笑晏晏:“當然啦,師父你彆白費力氣了,我還怕這火燒不起來,特意在屋中許多位置倒了桐油呢。”
怪不得房間裡總有股奇怪的刺鼻味道。
但那味道被濃烈的草藥氣息覆蓋,不明顯罷了。
脆弱的房梁終於承受不住大火,“哐”地一下從上方墜落,無數火花四濺,屋子裡的兩個人在這樣凶猛的火勢裡顯得格外渺小,完完全全被籠罩進炙熱的煉獄中。
“你不救我出去……你會後悔的!”
“寧蕪!”
“你這個賤人!你會後悔的……”
咒罵聲漸行漸遠,寧蕪好心情地哼著小曲兒離開原地,她背著的包袱裡裝著少許的乾糧黃酒,腰間掛著柄藏在鞘裡的尖刀,這些東西已經足夠她換個地方重新生活。
隻是在那之前她要確定一件事。
找了個附近熟悉的山洞,寧蕪裹在乾草堆裡闔著眼睛眯了半宿,而後在東天微亮之際重新回到了那個位於半山腰人跡罕至的茅草屋。
此處隻剩下殘垣斷壁,木頭都被燒的焦黑,灰白的餘燼被微風吹的四處跑,看來昨晚的火勢果然很凶猛,所幸昨夜無風,沒有讓這火勢發展到不可控製的地步。
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原本落在廢墟上,眼珠冰冷死寂,看見有來人後十分警覺,撲棱著翅膀便原地飛走。
寧蕪也不嫌臟,彎著腰在灰燼堆裡挑挑揀揀,竟然發現了這老巫婆將自己賣為小妾得來的銀子,還帶著點殘餘的溫度,她嘴角抽搐,毫無負罪感地將其扔進包袱裡。
很快她便摸到一具有些溫涼的屍體,靈活的手指從上摸到下,仔仔細細地確認了一遍。
“嗯……這個骨頭摸起來有些年紀了,應該是那個姓魏的老不死的……那想必另外一個應該就是我的好師父了。”
兩具同樣焦黑的屍體被拉出來橫陳在廢墟中,一個肥胖矮小,一個麵部戴著麵具,清晰的看到屍體時寧蕪這才鬆了口氣。
她眉梢眼角掛起一抹釋然的笑容,“師父,您畢竟都當巫醫這麼多年了,徒兒想您肯定會留有幾分後手。”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徒兒還是好心來為您料理後事了。”
她敷衍地拱手行了個禮。
然後手起刀落,迅速地將那兩個人的腦袋都割了下來,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具屍體的脖頸處,瞬間冒出大量黑血,緊接著無數蟲子密密麻麻的爬出來,可它們剛重獲新生又在轉瞬間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撐它們行動的力量,眨眼間便死了一片。
寧蕪懶懶地看了眼那具屍體。
是魏老婆子的。
她摸著下巴沉吟,捏起一隻蟲子屍體,端詳片刻,“不愧是師父,就是謹慎,還特意用了移魂換魄蠱跟對方交換了身體。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一夜的大火竟然都燒不死你……”
“你是害怕我會回來再殺你一次嗎?”
“嘻嘻,猜錯了。”
“兩個人我都不會放過的。”
黎明的曙光穿破雲層,萬物岑寂。
少女背著塞的鼓鼓囊囊的包袱,手裡提著兩顆時不時碰撞在一起的雪白頭骨,腳步輕快地離開了這座廢墟。
她一路哼著小曲兒從左邊的小徑下了山,瘦削的背影在稀薄天光中逐漸模糊,最後凝成墨點,徹底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
一隊身著漆黑甲胄、形容肅整的死士,幾乎與她擦肩而過,從右邊的泥土小徑上,靜悄悄地踏上了平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