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由一位正焦急趕來的青年所發出,他皮膚黝黑麵相敦厚,應是當地的村民。
昭陽瞥了一眼漣漪漸平的河麵,轉身向他走去。
“春水說……如果有人進村,就讓我來這裡接你們,請跟我來。”
湯韭此刻已從地麵爬了起來:“你是誰?”
青年雖長得憨厚,回答卻不卑不亢:“我叫楊林生,是後倉丘村的村民。”
林生將他們帶到一個院落,走進去才發現這是一座祠堂,裡麵密密匝匝擠滿了村民。
後倉丘村是單一的楊姓血緣村落,這間祠堂雖然說不上有多大,但好歹暫時住得下村裡的男女老少。
“這是怎麼回事?”湯韭被這情形驚呆,好半天才道。
林生眼神黯淡,唇齒翕張好多次,才終於出聲:“春水……她把自己僅剩的神識,都留在這裡護著村民了。”
“娘,我餓,我餓……”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女娃拽了拽身旁婦人的衣袖,垂淚乞求道。
秦連澍於心不忍,走過去蹲在女娃麵前,掏出自己囊齎中的乾糧塞到她手裡,溫柔地替她拭去淚水:“吃吧。”
湯韭將眼神收回,詢問道:“靈昌仙姬……她在哪裡?”
林生緊抿著嘴唇,走到一副空白的畫卷前:“在這裡,她說你們有辦法見到她。”
昭陽往前兩步,站到畫前。
虛空中阿福的身形慢慢地顯現出來。
村民們看到這一幕似乎並不害怕,所有人都往前靠了幾步,目光哀哀,盯著那幅畫卷。
阿福用翅膀扇動出一陣氣流打在畫上,畫麵與牆的衝擊聲尤為明顯,清晰地回蕩在空氣中。
衝擊聲平息後再看過去,本來空白的畫麵正逐漸顯現出一幅潑墨山水圖。
這山水圖中的山,正是穀倉山,山後環著的那條河,便是倉河。
阿福完成這些後又緩緩地落在昭陽的左肩,剛一站穩,那副畫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隨後,一個人影正慢慢地從那山水圖中走出來。
女子一身黃衣,大約二十多歲,圓圓的臉上一雙眼睛尤其明亮,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看向昭陽。
昭陽後退兩步,鄭重行禮:“見過靈昌仙姬。”
靈昌仙姬眼神悲憫,笑容不變:“肩落靈蝠,腰懸月刃。來者竟然是昭陽大人。”
“不敢當,昭陽不過一介罪臣而已。”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本該來這裡的,是旃蒙大人吧。”
昭陽眼神動了動:“仙姬恕罪。旃蒙向來恪儘職守,這次定然是遇到了特殊情況。”
靈昌安撫道:“不要著急,我並無怪罪之意。隻是我猜測這一切的目標是她,但是昭陽大人,不論如何,你都要當心。”
昭陽很想問她“此話何意”,到現在當真不是時候,於是神情凝重道:“仙姬不要擔心,土君下了死命令,讓我無論如何都要把您帶回去。”
靈昌卻是搖了搖頭:“已經晚了,我回不去了。”
“仙姬……”
她的目光掃過祠堂內的村民,“我隻是一縷殘識,真正的靈昌現在在倉河之下。昭陽大人,隻有把她殺了才能破除這裡的陣法結界,村民就安全了……”
“不行,不行!”
“不可以!”
……
村民聽見她的話,集體湧了上來,一位老婦人顫顫巍巍地靠近靈昌,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頭發,可是那雙手卻徑直地從她身體裡穿了過去。
老婦人渾濁的淚水搖搖欲墜:“春水啊,好孩子,你走吧,不要管我們了。你為我們已經做得夠多了,是我們害了你,是我們害了你啊……”
“裡正,你走吧……”
“春水,我們不怕……”
那邊秦連澍還在給孩子們分著食物,見此情形,便將所有吃的都給了其中一個孩子,讓他幫著分一分,自己則撥開人群走到靈昌麵前。
“春水姑娘,有人托我送一封信給你。”
他從懷裡仔細地掏出一枚信封想要遞給她,雙手已送出半截,才想起她此時已然是接不到了,便愣在中途,進退兩難。
“是楊津吧。”靈昌笑容不變,眸中卻多了一絲落寞,“不用看了,他定然是勸說我跟他離開的。當初不可以,如今更是不行了……”
湯韭終於忍無可忍:“不是,誰能告訴我,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事說來話長,我儘量長話短說……”
“兩年前的春天,村裡來了一位落魄的傀儡師,我見他可憐便好心收留了他。開始的時候,此人謙遜有禮、待人和善,村裡的孩子都喜歡他,便常去看他表演的傀儡戲。隻不過有一件事比較奇怪,此人的傀儡並非木偶,而是泥人,且栩栩如生,除體型外與真人無異。”
“有一天下午,他突然帶著一個偶人找到我,問我眼不眼熟。我細瞧了一下,那偶人一襲白衣,長得極美,但我並沒有見過,他卻像失了神,一直呢喃著‘你該記得的,你該記得的’……從那日起,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眼神冰冷,笑容也有些陰詭。有一日我發現他又開始捏新的泥人,卻躲躲閃閃地不讓我看見。我心裡好奇,也有些沒來由的恐懼,便趁他不注意時偷偷瞧了瞧,這才發現,這泥人的臉竟然像極了村裡的一個孩子。”
“而更可怖的是,沒過兩日,這個孩子便莫名其妙病了起來,五官竟也開始變得模糊……我料定是此人所為。可是,孩子耽誤不得,眼瞧他病得越來越重,而修好的山路卻又突遭損毀,無奈之下,我便冒雨上山采藥,哪曾想竟然失足落入山崖……”
“我本該就此返回天界,卻因牽掛村民暫且留了下來,不料竟落入他布下的陷阱,讓他以我為媒設置了一個陣法,裡麵的人無法出去,外麵的人卻能進來。我怕再牽連無辜之人,又料想土君定會派司魂使來尋我,便拚力分出一縷殘識又設置了一層結界,以免他人誤入,直至等到你們。”
“可這幾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或許他後麵做的一切,目的就是引司魂使前來。而據我所知,管轄這片區域的司魂使,好像是旃蒙……”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
湯韭忽然想起說書人問她的那段話。
“我來之前,有一個說書翁跟我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他說,千年前,此處有一個部落,而這個部落中的聖女被燒死在神火中,問我認不認為您是那個聖女的轉世……”
靈昌垂了垂眉目:“我不是。或許他也是認錯了人……”隨後,又掀開眼簾,看向昭陽,“大人,我的魂魄已變得汙濁,回不去了,一定要殺了我,救救這些村民,拜托了!”
秦連澍仍心存希冀:“能不能再想想其他辦法,或許先將姑娘帶出去……”
靈昌眼神不變,認真道:“沒用的,此事彆無他法。”又麵向昭陽,“我說的對嗎?”
昭陽難以回答,隻能再次後退幾步,向其行了一個大禮,便轉身離去。
林生緊緊追了上去。
秦連澍本來也想跟上,卻被湯韭一把拉住:“你乾什麼去?還想再給我家大人拖後腿啊!”
湯韭說得認真。事實如此,秦連澍也無法反駁,隻能留下來與她一同照顧村民。
湯韭悻悻道:“得虧來的是昭陽大人,她雖然不愛說話,卻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換了其他大人,估計嫌礙事一開始就把我們趕走了。”
秦連澍悶聲道:“你不是沒見過他們嗎?了解那麼清楚。”
湯韭摸了摸鼻子:“……雖說沒有見過,但我可是他們忠實的擁躉,了解他們好多事呢。”
靈昌在旁邊聽了直笑,不經意間撇到了秦連澍手上的傷口。
“這位公子,你的手受傷了?”
秦連澍聞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微笑著回答:“不要緊的。”
湯韭才想起來他為救自己受傷的事,頓時心生愧疚:“我還是幫你包一下吧……”
……
“大人,春水叫您一聲大人,您一定是很厲害的對吧。”
剛走出宗祠,林生便攔住昭陽。
“……”
林生見她沉默,也顧不得許多,繼續道:“裡正是好人,您能救救她嗎?求你了!”
昭陽腳步停頓,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生卻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並不是後倉丘的人,她有好多次機會離開這裡,卻都為了村民選擇留下來。你們來之前我們已經下過決心了,我們願意困死在這裡,隻要您把她帶回去,把她帶回本該屬於她的地方吧。”
昭陽神色鬆了鬆,問道:“你們與仙姬的感情,竟如此深厚?”
“大人,春水本是老裡正在倉河附近撿到的一個棄嬰,老裡正夫人走的早,他們沒有孩子,便將春水當作親生女兒來養。他一個男人不會帶孩子,春水是村民們喂大的,她的衣服也都是由村中的婦人縫製的。二十年前,也就是在春水七歲的那年,有一位雲遊道人來到村中,算出春水若留在村裡她必有一劫,又見其根骨絕佳想要收她為徒,裡正狠了狠心,讓春水跟那道人離開了,本以為已將此劫躲了過去,誰知道十年後,春水又回來了,她學了一身的本事,那時村裡正鬨著一場瘟疫,是她不顧自己的身體,不眠不休幾日才救活了大多數的村民。”
林生頓了頓,悄悄擦去眼角的一滴淚水,繼續道:“後來,她帶著村民修路,眼瞧著村裡慢慢富了起來。五年前,她的青梅竹馬楊津中了進士,想要帶她離開,但她不願意,說村子離不開她,怎麼都不肯走……如今……唉……”
“大人,求求您了,我給您跪下磕頭,您救救她吧……”
昭陽製止住他要下跪的動作,道:“對不起,我沒辦法。若不破除陣眼誰都出不去,包括她自己……”
說完,便消失在宗祠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