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山雨(一)(1 / 1)

司魂 坭大椰 4383 字 2個月前

霧靄淒迷,殘星寥落。

一點孤燈在夜色中影影綽綽,似隱似現。

提燈的女子身形瘦削,頭戴黑紗冪籬,身體幾乎全部隱沒在長袍之中,唯有提著燈籠的一隻手裸露在外。

那隻手似乎曾遭受烈焰焚灼,已血肉儘無,隻餘下焦黑如炭的枯骨。

一簇火華懸於竹篾所做的燈籠骨架之中,憑空自燃,晝夜長明。

周圍隱約傳來一陣細碎的風聲。

她驟然頓足,提燈的那截枯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血肉,不多時,已變成潔白如凝脂的一隻手。

風止,冪籬中響起一個清靈的女聲。

“我知道了,這便回去。多謝。”

……

瓊州,聽雨樓。

“有道是:倉河日日複東流,霧靄茫茫煙籠愁。江鱗莫尋甘棠骨,好叫英靈入仙洲啊……”

白髯說書人將醒木一拍,言簡意賅地給剛剛那段故事收了尾,贏得滿堂喝彩。

旁邊藍衣少年見狀麻溜兒地捧著一隻寬口銅碗,挨個座位去討要賞錢,銅錢聲“嘩嘩啦啦”地響起。來到湯韭麵前時,聲音卻戛然而止。

她還兀自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

不知是不是巧合,這段故事的主人翁楊春水正是她要找的人。

楊春水是靈昌仙姬下凡曆劫時的身份,前些日子本該曆劫完畢的仙姬竟然莫名失蹤,而湯韭作為這一帶的魂差,自然難辭其咎。

可就在她去後倉丘村探查之時,意外發現村子被設置了結界,她已無法進入,萬般無奈下隻能儘快將此事向上頭稟報。兩日後,上頭告訴她將派遣一名司魂使於今日未時在此聽雨樓與她對接。

她小聲嘀咕著:“難不成楊春水被藏在這倉河下麵?”

見她久未動作,少年終於按耐不住出聲提醒道:“客官?”

“哦,抱歉。”湯韭的思緒被人打斷,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趕緊捏著兩枚銅錢放進去,頓了一下後又抿嘴道:“小兄弟,現在什麼時辰了?”

少年沙啞著嗓子,不緊不慢地回答:“瞧這天色,怎麼也得酉時了。”

酉時?!這竟已遲誤兩個時辰了,大人為何還沒來?

疑雲漸濃,她沉著臉起身整了整衣衫,隨後拔足而出。

說書翁凝視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間笑道:“姑娘留步,老朽想起一個傳言,不知姑娘有無興致?”

湯韭頓足回首,與他對視。

那說書翁的眼中卻不見渾濁,目光銳利得如同鷙鷹。

她心裡一驚,隨後點頭應道:“願聞其詳。”

“瓊州有一座穀倉山,千年前山裡聚集著一個古老的部落,部落中的聖女曾被獻祭神火。有人猜測,老朽方才那段故事中的女子正是這聖女的轉世,姑娘以為如何?”

湯韭凝眉思忖:“我不知道,傳言不可儘信,也不可不信。”

老翁移開目光,莫名其妙地呢喃:“如此看來,倉山之雨許是有人故意而為。歲月倥傯,往事如雪泥鴻爪,當年的真相或許早已散佚失傳。罷了罷了……”

“老人家,我聽不……懂啊……”湯韭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通晦澀之言搞得滿頭霧水,再想細問時,那老人與藍衣少年卻已與她擦肩而過,消失在茶樓之外。

什麼神火聖女的……此時明明正值隆冬,深雪覆膝,哪來的雨?

正想著,飛雪忽而又至,湯韭甩了甩頭,拋卻那通沒頭沒腦的話,提步向穀倉山的方向而去。

此處以山為界,山前有一村子名為前倉丘。因此,後倉丘顧名思義,在穀倉山之後,但此處山穀阻險,鮮有人跡。

據說,楊春水曾帶領村民修過一條下山的路,後倉丘也算富過一段日子,但好景不長,這條道路被山上的落石損毀,村子又再次與世隔絕。

湯韭隻能走到村口的土地廟附近,再往前便被一層透明的結界隔開,村裡霧氣繚繞,上下蒼茫一片,阻擋住她的視線。

“咯吱”……“咯吱”……

風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在闃寂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清晰。

湯韭朝聲音來處草草掃了一眼。

一位青衣公子從山壁的拐角處出現,年齡最多二十出頭,朗目疏眉,神儀明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

他背懸一柄銀白長劍,劍鞘上鑲嵌著一顆深邃細膩的翡翠,在雪光下閃爍著溫潤的色澤。

來人淡漠地望了她一眼,隨後不帶任何溫度地開口:“何方妖物。”

聽見“妖物”二字,湯韭的神色迅速冷下去。她往前兩步,眯起眼慢吞吞地反問:“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問我?”

語畢,她手中環刃寒光一閃,如魅影一般向他掠去。

對方見其陡然發難,當即斂了眉眼,銀劍在瞬間出鞘,他將內力彙聚於劍尖,手挽劍花直指她的眉心。

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快的讓人看不清招式。

麵對如此淩厲的劍勢,她將環刃收回封擋,刃麵抵住劍尖,隻聽“鏘”地一聲,兩人同時向後撤去。

湯韭的手臂被震得發麻,而對方的長劍隻是微微顫抖了兩下便再次纏了上來。

她就勢翻身後退幾步,急忙伸手打斷道:“停!不打了!”

常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湯韭深諳此道,及時換上一副笑臉率先服軟:“少俠好身手。”

秦連澍也察覺她方才不過虛招,當即長劍倒轉,收起劍鋒,鎖眉望她。

“哪裡來的妖物,要做什麼?”

“你這人說話真是無禮。我不是妖物,我是幽都負責這一帶的魂差。你看看這個,看得懂嗎?”

說罷,湯韭將環刃上陰刻的一個“差”字指給他看。

聽完湯韭的解釋,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刃麵上的字跡,又覆手去做了一番試探,片刻後神情終於緩和,拱手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湯韭無所謂地擺擺手:“無妨。我叫湯韭,你是什麼人?”

“在下淩雲山弟子秦連澍。”

淩雲山是修真界頗負盛名的一個門派,現任掌門空音山人已逾百歲,修為了得,由於其收徒條件屬實嚴苛,因此座下至今不過三位弟子。

“原來是淩雲山的人,你來這裡做什麼?”

“不才下山遊曆之時,曾結交一位友人,他因瑣事纏身已久未歸鄉,便托付我將一封家書送回故裡。”

湯韭嚴肅勸道:“看樣子你這信是送不到了,這裡危險,你趕快離開吧。”

秦連澍卻不接話茬,也不以為意:“姑娘為何站在村外?”

“當然是……”湯韭遲滯了一下,才不情不願地指向前方:“那裡設了結界,我進不去。”

秦連澍走到結界邊伸手往裡試探,果然被一股無形的氣波阻攔住。

湯韭心不在焉道:“沒騙你吧。”

“那你在等什麼?”

“等一個能進去也能出來的。”說罷,她淩空點燃一張符,“你要是不想走可以跟我一起等,不過千萬彆說是我讓你留下的。那裡有個土地廟,彆在這傻站著了。”

說完,湯韭便提步往前走,秦連澍二話不說也跟了上去。

那間土地廟已破敗不堪,逼仄的空間裡遍布蛛網。她撿了一處相對乾淨的空地,吹了吹灰塵,席地而坐。

秦連澍環視一周後,將背上的長劍解開靠在牆邊。

他在湯韭對麵同樣席地而坐,青色的衣擺不經意間沾染上一層灰塵。

他倒不甚在意,隻輕輕拍打了一下臟汙處,偏頭問道:“湯韭姑娘等的人何時能到?”

湯韭瞥了一眼漸沉的天色,搖搖頭:“不知道,按說今日未時本該出現的,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我剛剛已將情況向上稟明,剩下就聽安排吧。”

秦連澍沉吟片刻:“這村子裡究竟發生了何事?”

湯韭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

秦連澍又問:“那後倉丘村的裡正楊春水如今……”

提起這件事,湯韭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她略帶煩躁地打斷他:“不該知道的事就不要再問了。”

秦連澍被她的態度噎住,收回目光後,下意識去反思自己的無禮行為。

楊春水的事情有些特殊,湯韭不確定這件事能不能被旁人知曉,偏生秦連澍還在旁邊侈侈不休,一時有些失態也是在所難免,但看到他微微下垂的眼簾,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於是猶豫著開口:“對不住……”

秦連澍淡漠的臉上終於出現微笑:“是在下失禮在先,姑娘勿怪。”

湯韭悶悶地“嗯”了一聲,空氣便沉默下來,安靜得甚至能夠聽見落雪的聲音。這種氛圍讓她有些尷尬,她摸了摸頭,試著找出一個話題:“不知道來的會是哪位大人啊……”

秦連澍很捧場地接話:“哦?湯韭姑娘口中的大人是?”

湯韭單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司魂使。我沒見過他們,大部分的差役都沒有見過,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傳聞裡說的一樣……”

夜越來越深,這期間秦連澍出去撿了些虯枝,靠近湯韭生了堆火,火焰燃得旺盛,不時蹦出幾下“劈裡啪啦”的聲音。

外麵不知何時起了霧,在黑暗的混合下像是罩上一層灰沉沉的紗幔,此刻正遊絲一般漫進土地廟中。

秦連澍注意到這詭異的霧氣,正要提醒之時,外麵驀地響起一陣不疾不徐的踏雪之聲。

來者步履很輕,但在空寂的深夜中,生生驚得二人身軀一震。

兩對目光同時追向門口。

秦連澍默默握緊劍柄,屏息凝視,不敢懈怠。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

伴隨著冷峭的梅香,一個纖細的黑影破開濃稠的夜霧,出現在他們麵前。

那人垂首而來,一根白玉發簪將烏發束在腦後,額前發絲被風卷了出來,淩亂地落在頰邊。

她左肩團臥著一隻黑色蝙蝠,腰間懸掛一柄銀白色的新月狀彎刀,身披墨色高疊領鬥篷。

肩落靈蝠,腰懸月刃。

湯韭當即起身,恭敬嚴肅地行了一禮。

“屬下湯韭,拜見昭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