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炮、花炮由內務府營造司花炮作的能工巧匠集思廣益,這些人都精通南、北方和西洋的煙花技藝,沒有什麼時興的玩意兒是紫禁城不知道的。
一時間金蛇電掣,鶴焰騰輝。時人有詩曾雲:紫禁煙花一萬重,鼇山宮闕倚晴空。
福苓就在舜玉身旁,將天上的圖樣一一指給她看,什麼百子千孫、公侯萬代、瓜瓞連綿、萬裡封侯,有些舜玉自己認得出來的,滿架葡萄、連珠掛屏、九蓮燈。
四周編的花籬上也掛著花炮,畢畢剝剝的聲音震的舜玉不由得拿帕子去捂耳朵。
煙火下的人都忘了各自的心事,一時間不忌規矩禁錮的笑著頑鬨,舜玉和祥貴人就在這一片輝煌下撞上了對方的視線。
都是兩雙極美的眼睛,一雙顧盼流光,一雙鮮妍明媚,合該是麟子鳳雛,星月交輝。
舜玉率先反應過來,許是此情此景催動心腸,舜玉主動伸手為祥貴人撥正行動間勾在鈿子上的串珠流蘇,兩個人都愣愣地看著對方,她輕輕說了一句:“生辰快樂,歲歲平安。”然後迅速回過頭。
祥貴人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麼?”
話一出口她便立即反應過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呆呆地瞧她一眼,慌亂的撇開臉去。
在身後的陸離斑駁中,她卻隻聽見胸中赫赫回響。
多年以後,垂垂老矣之時,人們總是會想起過去的事,數不清有幾次夢回,又見那人笑意盈盈為她撥正額前的珍珠,祝她歲歲平安。
串珠流蘇禁不住這樣一甩,又勾到了首飾上,那是祥貴人親口對舜玉說的,阿瑪特意置辦,她尤其喜愛,年節裡都帶著。
是她譏諷舜玉阿瑪早逝,是她威脅她孤兒寡母。
她想起前日是自己的生辰,這是她人生中過的第一個沒有阿瑪額娘在身邊的生辰,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知道,那天她看著滿園燈火,獨自坐在天地一家春的偏殿裡,看著廊下掛著的詩詞燈彩,她輕輕執了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華音。
顏如舜華,德音不忘,這是家族對她的期盼,她知道她長大了。
可是這一天來得那樣快,她獨自一人走在路上有些跌跌撞撞。這宮裡人人寡情少義,拜高踩低,她像一頭小刺蝟,橫衝直撞,如履薄冰。
自己拿著刺戳人家的心窩子,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傻子!
華音打起精神去看天上的煙花。她想,也許她們不一定非要做敵人。
不知此時此刻,天上的煙花知不知道自己是人們眼中的風景,這樓下樓上的人群中,又有人如這漫天光彩一般,自成他人風景而不知。
可惜這欄杆橫貫正中,叫皇帝看不太真切。
煙火不知放了多久,圓明園上空的煙雲直到次日聖駕回宮時才漸漸散去。
舜玉想到那日沒頭沒腦祝人家生辰快樂,隻是一句話未免沒有誠意,於是特意命廚房做了萬壽如意糕,晚點時又要了一碗長壽麵,叫福苓找個小丫頭,二人一起送了翊坤宮去。
宮裡輕易不送吃食,不過舜玉想,她們還不至於劍拔弩張到這個份上。
現在後悔嘴賤也沒有辦法了,誰叫她隻隨便聽了一耳朵,便記住了選秀時太監念她的生辰。
隻是以為自己的生辰已經夠大了,沒想到還有個女孩兒比她還大,生在正月,又是一樣的姓,她覺得頗有意思,便記下了。
福苓是在芸惠咬牙切齒的目光裡帶著小丫頭走的,後者的小腦袋瓜怎麼也想不通,換作她是主子,絕對要找機會刺回去。
可是福苓說這叫什麼,什麼懷柔。主子才是有智慧的人,縱是那百煉鋼,也叫她化為繞指柔。
且說這紫禁城的年,到二月初二才算過完。皇帝連著一個月被各種各樣的宴會絆住腳,好容易閒下來,堪堪歇了兩日。
這日未時,舜玉才用過午膳,正歪在矮炕上捏了一卷書在看,忽覺簾子外有人走來,她抬頭向外看去時,正是韓來玉到此通報。
福苓見主子神色如常,便湊近去耳語幾句。
皇帝來時,那卷書還扔在炕桌上,他執了舜玉的手,並不先坐,立在窗前借著日頭細細端詳了一番,瞧著人並沒有消瘦的跡象,那臉蛋還隱隱豐潤起來,下巴也沒有往日尖的厲害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刮刮她的臉頰。
舜玉歪著頭,黑眼珠亮晶晶的看著皇帝:“皇上仔細瞧瞧,奴才瘦了不曾?”
皇帝沉沉舒了一口氣,看著舜玉臉上泛起紅暈,心情越發愉悅起來,好像身上這些日子應付宮宴的疲氣一忽兒都跑出去了。
他這才在暖炕上坐了:“朕有些日子沒來,瞧著有些人日子倒是越發滋潤呢,今日可是擾了清淨?”
舜玉伸手撫上臉頰:“奴才明明是日日記掛著皇上,又怕皇上晏飲疲憊,小廚房送的膳食不清淡養胃,又怕哪日皇上來了,奴才顏色不好叫皇上無趣。”
皇帝聽著她的伶牙俐齒不由得笑了:“倒是朕錯怪了你,該是咱們倆個疏遠了?”
舜玉急忙拉了他放在身側的手撒嬌:“皇上何處此言呐,我隻恨不會彈琴品竹,不然必定要撫琴一曲以表相思了。”
舜玉巴巴的瞧著他,皇帝忍不住伸手刮了刮舜玉的鼻尖兒。
他從桌上翻過來那本書,是一本《通誌堂集》。
“納蘭的詞?”
“奴才覺得,納蘭的詞隻適合春日裡看,夏日炎熱,與詞意相去甚遠,秋冬再讀又過於淒清。”舜玉端了福苓呈在跟前的一碟子糕點:“皇上嘗嘗小廚房新做的花樣吧。”
清朝的膳食養生原則是隻吃當季時令蔬菜水果,因此小廚房時時報告今日有什麼新鮮食材,舜玉有什麼想吃的都會安排他們試試。
這琥珀山楂糕,舜玉前兩日吃過一次覺得很好,又特意叫他們加了糯米粉稀釋甜度,因此吃起來並不膩,口自生津。
皇帝撚了送入口中,酸甜粘軟,入口即化,他微微點頭,對全嬪的口味表示肯定。
舜玉心情很放鬆,懶懶的拿手撐著頭。
皇帝一邊問舜玉讀到哪一首,一邊隨手翻開一頁,二人湊在一起。
日頭透過窗玻璃灑在兩人的背上,叫人感覺有火在背後烤著似的,暖洋洋。
煮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舜玉送走皇帝後照例在院子裡站一會兒,回來之後她瞧見文竹炕幾上的糕點,皇帝隻吃了一塊。
這些個糕點都容易殘留在牙齒裡麵,所以皇帝為了儀容儀表一般不會多吃。她倒是無所謂,反正又不見彆人,一麵伸手從盤子裡撿了來吃,一麵心裡安安鬆一口氣。
原來二月初七,是皇帝生母、嘉慶皇帝原配喜塔臘氏的忌日,福苓也是沒想到皇帝今日竟會來鐘粹宮,因此才在韓來玉之後告知舜玉。
往年這日,皇帝要麼在書房睹物思人,不許打擾,要麼去佛堂燒香祈福,總之不往後宮來。眾人也都識趣的不去觸黴頭,今年這是頭一遭,差事落在舜玉頭上,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就怕哪句話說錯了討沒意思。
這次過去一連半個月,皇帝再沒往後宮裡來,好像覺得在額娘忌日這天談情說愛,心裡有些難為情似的,狠狠拘束了自個幾日。
該說不說,皇帝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舜玉聽說當年和嬪懷上大阿哥時,時為智親王的皇帝深覺羞愧,無地自容,覺得沒有守住自己的原則,連帶著一直不喜和嬪母子。
因此本該登基時就封爵的弈瑋,如今隻頂著個貝勒頭銜,就這個封號,還是先皇封的。不過如今婚期近在眼前,想是也快了。
選秀時皇帝就已留意過大阿哥的福晉人選,看好的是一等雄勇公英海的女兒蘇完瓜爾佳氏,去歲二月已經正式下旨指婚了。
已商議好定在今年四月初十成禮。
皇後一麵打發荷君往承乾宮去,送恬嬪開春進貢的茶葉,本約好了今日在萬春亭下棋的,誰知皇上好端端來了,於是將他迎在殿中寶座上,自己坐在下首。
皇帝自顧自呷了一口茶,聽見皇後說:“內務府已把阿哥大婚所用依例置辦齊了,王府一應造辦也已交皇上過目了吧。”
男人點點頭:“這幾日雜事繁多,辛苦你了,可是不該選在四月裡,讓你生辰裡還不得清淨。”他似乎才反應過來一樣,朝著下首的女人笑了。
皇後嗔道:“不過看些單子,也用不著我親自動手,這原本便是我份內之責,隻是……”
她有些欲言又止,但還是言了:“隻是弈瑋如今可到了由宗人府提請爵位的年紀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知道這個話題是繞不過的,他略一沉吟,隨後開頭道;“弈瑋,是治書也不精,如今跟著桂明習箭兩年,也不大長進,已要成婚之人,整日裡也未曾聽師傅說過勤奮,若是封了爵,隻怕日後更是憊懶!”
一番話出口,兩人具是無言,皇後心知他實在不喜這個兒子,便隻能作罷,又想勸著封了郡王也可,醞釀著張張嘴:“隻是郡王也無不可,以當勉勵……”
說著說著就閉了嘴,瞧著皇帝臉色越發冷淡下去,心歎一聲,隻道我已經努力了。
他撇開話題:“開春了天氣好,朕方才不是聽你說約好了下棋嗎?”
皇後一笑:“都是靖荷愛這個,我不過是個陪客罷了。”
說起恬嬪,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吸了口氣打算說話,皇後眼神一亮,靜候佳音。
皇帝想著來之前就打好的腹稿:“朕想著,不如趁弈瑋成婚和你生辰,封賞一次後宮怎麼樣?”
皇後暗歎口氣,正經有喜事的,撂過不理,何況如今新人不過入宮三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