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終歸 逆時針向 4665 字 2個月前

離張家一條街的地方,有個藥鋪。姚窕走進藥鋪的時候,那藥鋪掌櫃正倒在椅子上酣睡,被姚窕吵醒,睡眼蒙朧伸了伸腰,“娘子要看點什麼?”

姚窕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一排排整齊的藥櫃上。她從懷中掏出些錢來,遞到藥鋪台子上,低聲問道:“掌櫃的,你這裡可有砒霜賣?”

掌櫃一下子驚醒,連身子都僵直幾分,盯著姚窕看了好一陣,麵露狐疑,“你要砒霜做什麼?”

姚窕笑笑,一隻手撐在櫃台上,不動聲色。

“還能乾什麼?我家鬨耗子,抓些藥回去毒死那些畜生。”

掌櫃看她也不像在撒謊,半信半疑:“果真?......這藥可不能輕易使,你家要是有孩子,也得注意些。”

姚窕再三讓他放心,他才從櫃台後掏出一包用牛皮紙包著的藥,鄭重交到姚窕手上。姚窕交了錢,盯著藥,心裡怦怦跳,似乎有什麼詭譎的欲望催使著她,去做出那些狠心的事。

姚窕買砒霜,原本是打算毒死張老三的。

可此刻,她掀起牛皮紙,盯著那灰白色的粉末,心中又升起個荒謬的,沒來由的念頭——不如自己吃了它。

出嫁前,她就明白,自己這輩子,多半也就是在泥巴沼澤裡掙紮著過。可真的太艱難了,到如今,姚窕也不知道自己的勇氣還剩幾何。

她站在鋪子前頭,人來人往,心中卻有難以言喻的孤淒。忽然有人從後邊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嘻嘻道:“姚窕!找你好久,怎麼在這兒?——你手裡這是什麼藥?”

姚窕回頭。原來是隔壁家的媳婦,柳七娘。姚窕嫁到張家這些天來,也就與她說得上幾句話。

“你尋我做什麼?”

姚窕把手中那包砒霜藏在袖子裡,忙著引開話頭。

柳七娘也沒在意她的小動作,依舊笑著道:“東街王家不是尋繡娘麼,家裡叫我去試一試。我想著你也會女紅,不然和我一起?”

柳七娘家也不富裕,家裡男人給人下力氣活,她給城裡富貴人家做些針線繡工,湊合著過日子。

前些日東街上的王家要嫁女兒,正廣而告之尋繡娘,說是要給小姐添置衣物帕子,貧苦人家會女紅的婦人紛紛去試,卻沒一個人小姐的眼。

王家開的工錢實在是高,柳七娘想去試試,又膽怯,便情願拉著姚窕一起。

姚窕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便明白她的意思。隻要柳七娘不注意她手中那包藥,什麼都好說。姚窕挽住她胳膊,嗔道:“這樣的好事情你肯叫上我,我自然求之不得——那便一起去罷。”

柳七娘帶著路,二女沿著飄絮長街走,有說有笑。

隻是姚窕懷中揣著毒藥,到底有些心虛,總覺得人人盯著她看,都能看出些端倪。

王府門前來來往往有婦人進出,姚窕二人走進去的時候,還聽見一婦人和自家男人埋怨:“也不知這王小姐要哪路神仙繡她的行頭?年紀小,眼光卻高......”

姚窕和柳七娘對視一眼,都沒說話。姚窕瞧著這大宅子,闊氣門頭,心裡又不舒服起來。恰好王家後宅處隱約傳來女眷的嬉笑聲,姚窕聽了,更不是滋味。

她不得不想,如果自己是其中的一員,也能穿錦羅緞,手持花團扇。

柳七娘打她一下,“你發什麼愣?”

姚窕笑容有些勉強,“沒什麼呀。七娘,你想不想過太太小姐的日子?”

七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這話說的,誰不想過好日子?那也要看咱們有沒有這個命呀......行了,說這些乾嘛?你隨我進去吧。”

七娘早同門房說了來意,門房喊來兩個丫鬟,引她們入內宅。丫鬟們一路上不多說一字,弄得姚窕和七娘也不敢開口,隻是瞪著兩雙眼睛,一刻不停地瞧富貴。

丫鬟把她們二人引到一處偏院裡,院子裡已經坐了幾個正在繡花的婦人。

“時間一刻鐘,你們隨意在這白帕上繡,什麼都行。時間到了,我們小姐自會看。”

兩個人麵前的案上各放著一方白帕,和一束七彩上好的絲線。姚窕和七娘麵麵相覷,都覺得有些好笑。

為了一個差事,擠破腦袋爭破頭,這就是她們這樣人的命。

姚窕本來是陪著七娘來,並不打算爭取這差事。可顯然那小丫鬟把她們當成一同來應征的,既然如此,姚窕索性也決定試一試。

一炷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姚窕親娘是城中有名的繡娘,她從小就跟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刺繡手藝十分嫻熟,三兩下穿針引線便繡好一副鴛鴦戲水。

再看七娘,也是胸有成竹。

時間一到,小丫鬟便過來收她們手中的帕子,放在一個盤中。端著盤子,掀起暖簾,到主屋去了。

二人知道,這王家小姐就是在主屋裡邊等著呢。

姚窕不由得諷了句:“王家規矩可真大,兩方帕子還要經幾個人的手,轉到小姐眼前去看一圈。”

七娘也認同,“誰說不是?大戶人家,果真不一樣。”

過了會兒,剛才那小丫鬟又邁著步子從屋中出來,見了二女的麵就問:“方才那幅鴛鴦戲水,是誰繡的?”

姚窕頓一頓,方道:“我。”

丫鬟將她上下打量一遭,道:“那你就跟我來吧。”

姚窕看了眼七娘,七娘明顯有些氣餒,但儘量隱藏著不讓姚窕看出來,道:“叫你呢,你快去呀。”

姚窕跟著丫鬟進了主屋,頓時覺得是彆有洞天。

這繚繞的熏香,鋪張的陳設,都是姚窕從未見過的。但她喜歡,甚至她覺得,自己一生下來,就是為了這些東西活。

慵慵午後,窗戶透了朦朧一片光,如夢如幻籠著一張清麗天真臉龐。這便是王家小姐王若喜,生得花容月貌,又恰好是二八年華,連院中嬌花也比得過。

十六歲,全家人的心尖尖。早幾個月和揚州通判家定了親事,這輩子注定是衣食無憂。

姚窕見著她的時候,她正和侍女堆一方絹花,絹花惟妙惟肖,王若喜嬌滴滴笑。姚窕心道,這便應當是指不沾塵的模樣。

王若喜對下人也是好的,見小丫鬟進來,便往她身後張望,看見姚窕,麵上露出幾分欣喜。

“娘子彆見外,坐到我身邊來吧。”

姚窕有些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王若喜半點不笑話她,招呼丫鬟引她坐下,又問:“娘子繡工這樣好,可是在哪家鋪子裡做繡娘?”

姚窕搖頭,“承蒙小姐喜歡,三腳貓功夫,上不得台麵的。”

王若喜也沒說二話,使丫頭抓了把銅錢給她,囑咐道:“我瞧了這麼多,就覺得娘子手藝好,平繡也栩栩如生呢。我就要嫁人了,娘子若是願意,帶著我家繡娘給我繡幾件衣裳帕子吧。”

姚窕握著手中沉甸甸的錢,心裡一陣一陣喜。閒著也是閒著,她哪裡有不答應的?她要是能有些傍身錢,在張家也有底氣些。

“小姐都這樣說了,我哪裡好推辭呢?必然儘心儘力的。”

王若喜把腿疊在裙裡,搖著扇子,聞言也笑,“如此就好呀。等娘子完工了,我爹爹必定還有重謝呢。”

從屋裡出來,翹首以盼的柳七娘立刻迎上來,手搭在姚窕臂上,“怎樣?小姐說什麼了?”

姚窕笑嘻嘻,把那捧銅錢勻出來一半,塞到柳七娘手中,“我接到活,還要謝謝你呀。要不是你帶我來,我哪裡能碰上這樣好的事?”

柳七娘接了錢,也沒推辭,真心實意替姚窕高興。她知道姚窕在張家日子不好過,這樁差事讓她攬了去,總比給彆人強。

兩人沿街走,聊家長裡短。忽經過一鞋鋪子,姚窕停住了腳步,七娘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問:“你要買鞋呀?”

姚窕睃她一眼,“不是我買。”

七娘袖子掩口笑起來:“怎麼?你難道還要給張老三置新鞋?”

姚窕不屑一顧,“他?我給他燒紙鞋還差不多!——我給張觀買。”

七娘這才想起來,怎麼說,姚窕也算是當人繼母的人,悻悻不語。姚窕不管她,走進鋪子和掌櫃討價還價一番,拎著雙鞋走出來,在七娘眼前晃一晃,“瞧見沒?我對他多好,隻願他也能記得。”

七娘:“是是是,你家張官人沒親娘,日後必然把你當親娘孝順呢。”

兩人笑起來,前麵不遠卻驟然喧鬨。姚窕看過去,原來鞋鋪旁邊是一家妓院,此時門戶大開,一個男人站在街上,對著跌在地上的一個哀哀哭泣妓女罵:“好你個臟爛賤貨,敲竹杠敲到爺爺頭上來了!爺爺壓根沒碰你,憑什麼付你銀子?”

那妓女衣衫淩亂,一看就知道經過好一番拉扯。捂著肩膀哭叫:“昨夜明明.......你哪裡沒碰我?昨夜你還應下要贖我!天底下沒有逛窯子不給錢的!”

男人膀大腰粗,森森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你滿街上打聽打聽,誰敢訛老子?偏生你個千人騎萬人壓,不知廉恥的賤貨糾纏我。我贖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圍也有幾個妓院龜公,拿著棍子,卻出奇地不敢向前。姚窕往前邁了一步,七娘立刻攔住她,道:“這人我認得,是西街李員外家的衙內。家裡財大氣粗,又出了官。一般人得罪不起,你可彆往前衝了。”

姚窕本來也沒想往前衝,隻不過是要繞著走罷了。天底下可憐事她見得多,早就沒什麼。

她本想拉著七娘快些走,沒走幾步,卻突然聽見一道熟悉的,清冷冷的聲音:

“說話就說話,動什麼手?”

姚窕回頭看,意外看見了張觀走出人群。

張觀原本也隻是靜靜瞧,卻親眼看見李衙內不依不饒,硬是要上去打那個妓女。於是他走出人群,說了這句話。

李衙內高舉的手頓住,一動不動盯著張觀,半晌吐出來一句:“你又是個什麼東西,敢來攔老子?她訛我,我還不能賞她幾巴掌?”

張觀今日穿了個窄袖圓領袍,素青色,襯他身長玉立。他語氣沉靜:“你們之間有什麼糾葛,你也不能當街打她。”

李衙內簡直要被氣笑了,指著那個妓女問張觀:“你是這個婊子什麼人?姘頭?我打她,礙你什麼事?”

張觀微微抬起下巴:“按照律法,你不能在街上對她動手。”

話沒說完,李衙內撲將上來便重重給了張觀一拳,張觀一個踉蹌,手扶住旁邊商鋪杆子,才沒摔倒。

周圍一陣驚叫,李衙內得意道:“一個窮酸書生也跟和老子叫板?我呸!也不看看你幾斤幾兩!老子一句話,你性命不保......”

張觀一陣陣耳鳴,嗡嗡聲中夾雜了李衙內越來越囂張的話語。他半晌沒擺脫惡心,彎著腰頭暈目眩,就在此時,一隻手扶住了他胳膊。

“你怎麼樣?”

這是道小心翼翼地詢問,張觀低頭,看見了臉上掛著擔憂神情的姚窕。他擺了擺手,正想說無事,卻碰巧看見姚窕腳邊,掉落了一包藥粉。

姚窕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絲毫沒有發現那個可以要人命的東西已經掉落。

她有些著急,對張觀道:“你說你,出這個頭乾什麼?這不是被人打了?好在他一個人,要是再多幾個幫手,你今天可怎麼辦?”

張觀沒說話,盯著她腳邊看。

他很快認出來,那是一包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