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窕是十六歲的時候嫁到張家的。
成親那天是什麼情形,她已經不記得了,隻知道自己披著蓋頭坐在床邊,懵懵懂懂吃下隻餃子,然後呸的一聲吐出來。
周圍哄笑,夾雜男人們帶有一些惡意的,俗氣的眼神。
有中年女人問:“生不生?”
姚窕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她低下頭,“.......生。”
眾人都滿意了,於是都離去,房間裡隻剩下姚窕一個人。姚窕聽著屋外的動靜,男人們在喝酒,女人們則忙上忙下。
院子裡熱火朝天,議論紛紛,喜氣肆意蔓延。
姚窕心裡並沒有成親的喜悅,因為她知道,她嫁的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而且是一個賭錢喝酒樣樣俱全的人。
她害怕,慌張,手指糾在一塊,然後聽到了窗外院子裡一陣嘈雜喧鬨,還有陣陣驚恐呼喊和怒罵。
“滾。”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出奇的,他說完這個字,院子裡真的安靜下來。
原本喧鬨的人群眼看情況不對,麵麵相覷,都紛紛往院子外麵退。
月光朦朧,夢幻般穿過紙窗,灑了一小片在姚窕臉頰上。姚窕掀起蓋頭一角,透過窗戶往外看。
一個年輕的,書生打扮的男人,手裡握著把匕首,匕首尖對著和姚窕成親的張老三。
張老三喝醉了酒,滿不在乎,他捏著根竹簽子剔牙,冷哼一聲,“怎麼?你還想殺了你老子不成?”
月影婆娑,樹影被斜映在牆上,風過便抖擻,年輕男人的衣袂也飄動——姚窕隻顧盯著他看,一時間忘了其他。
他目光冷厲,匕首仍然對著張老三,下巴朝姚窕所在的正房一揚,“你娶她的錢,哪兒來的?”
張老三嘿嘿笑,豎起三根手指,“那就是你爹有本事了。這個數,就討了個婆娘回家!”
年輕男人是他的兒子,名叫張觀。
張觀依舊死死注視張老三,眼眸中有認真的仇和恨,“就是這個數,你也不該有——你哪來的錢?”
張老三被問得不耐煩,站起身揮揮手,“行了。我知道,你小子怪我把你娘留下的鐲子當了!這有什麼,哪天我贏了錢,再贖回來就是了。”
張觀一動不動盯著他。
那串鐲子,是他娘留下的唯一的物件,現在卻被他眼前這個害死他娘的爛酒鬼賣了。
張觀手中匕首越握越緊,呼吸漸漸有些不順暢。
張老三嗤笑一聲:“你少拿這副模樣對著我,你的命,都是你爹我給的!你不報恩就算了,也彆苦大仇深的,嚇唬誰呢?”
“你這樣對我娘,不怕不得好死嗎?”
張觀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落在姚窕耳中,卻是擲地有聲。
啪!
張老三噌的一下站起來,猛地給了張觀一巴掌。張觀側過臉去,口齒中蔓延血腥,不怒反笑。
他指著張老三:“像你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臉麵活在世上?”
張老三破口大罵,張觀卻是一個字都不想聽,轉身踩著月影回了屋。
經過姚窕窗前的時候,張觀忽然停住腳步,緩緩扭頭,對上了姚窕還沒來得及轉過去的視線。
“兔崽子,敢罵你爹!天公專打不孝子,你才不得好死!”
張老三在院中咆哮,張觀一動不動看著姚窕,視線中飽含冷漠疏離。姚窕忙低下頭,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張觀走了,隨即西廂房門被推開又重重關上。隨著砰一聲響,四下寂靜了。
無人回應,張老三罵也沒意思,站在院中舀了一大瓢水喝,喝完就進了姚窕的房。
張觀坐在燈下讀書,女人隱隱約約驚惶失措的叫喊聲傳過來,他忽然心亂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惡心和厭倦的情緒同時湧上心頭,張觀合上書本,坐在一盞微弱跳躍的油燈下,有些無措。
女人的叫喚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抽泣,和床板輕微的響動。
張觀閉上眼,一根根銀針刺進心裡,是數不清的折磨。
*
次日清晨,雞鳴三聲,正屋房門被推開一條縫,姚窕躡手躡腳走出來,到灶房去,彎腰撿起柴火,準備做飯。
張家院子不大,張老三是個賭鬼,把原先還算豐裕的家底敗了個一乾二淨。張觀自己在書塾當先生,能管自己溫飽,對於張老三的生活從不過問。
奇跡般,張老三也一直活著,現在還出人意料地討了個婆娘。
但姚窕怎麼生活,又成了問題。
昨夜趁著張老三在興頭上,姚窕把張家底細摸了個乾淨,還真是一窮二白。
張老三許諾不讓她餓著,姚窕當沒聽見。
灶房裡還剩一些小米白麵,姚窕生出火煮粥,粥麵咕嚕咕嚕冒泡的時候,她聽見灶房外有些動靜,然後灶門被推開,張觀走了進來。
兩人麵麵相覷,張觀什麼也沒說,到灶台上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他有些尷尬。
睡了一晚上,已經忘了家裡多了個人。
平日裡張觀都是早晨起來自己做飯,眼下姚窕把鍋占著,他也不說什麼,喝了水就往外走。
“哥兒,一起吃些吧。我給你盛一碗。”
張觀回頭,把著門,忽然一笑,有兩分道不明白的鄙夷。姚窕不知道這鄙夷從何而來,但她習慣了,不大往心上去。
“不必了,你吃吧。”
姚窕笑一笑,臉上露出兩個酒窩,站起身拿了捆柴火扔進灶裡,“客氣什麼?從此咱們就是一家人麼。你想吃什麼,說出來,娘給你做。”
張觀本來要抬腳往門檻外邊邁,聽了這句話險些沒被絆著。
他回頭,看著姚窕,有點兒不可思議。
娘。
這個十六歲的女子,要做他娘。
姚窕似乎能感受到後背受到的視線,她彎著腰,手一刻不停,把柴火規整成堆,睫毛扇一扇,又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爹娶我,有什麼法子?我不是也不想嫁他?可我若是不嫁,家中弟妹就要餓死了。”
張觀衣服穿得很整齊,此時麵上卻不大掛得住以往一向無情無緒的樣子。他皺起眉,“三兩銀子,你家就把你許給這個爛賭鬼?”
姚窕坐回灶邊矮凳上,“是啊,我這條命,也就值這個價了。你叫你爹爛賭鬼,你爹可要氣死了。”
張觀不再說話,姚窕卻是鐵了心想要討好他一般,又奉承了句:“你這麼年輕就考中進士,你們張家也是歹竹出好筍了。”
仍然沒有回應。
姚窕不氣餒,對於讓彆人歡心的目的,她素來有些百折不撓的堅韌,“你告訴我,你親娘是什麼時候沒的?”
“你姓姚,叫個什麼?”
這兩句話幾乎是同時問出口。姚窕愣了一愣,答道:“我叫姚窕。”
張觀點了點頭,理平衣袖上的褶皺,“那以後我就叫你的名字。姚窕,你其實不用討好我的,我雖然住在這個家裡,但也不會妨礙你們什麼。既然他已經娶了你,你就好生跟他過吧。”
姚窕添柴火的動作慢了一拍,她餘光能看到,張觀目光刻意暴露出一絲狡猾的野性。這是一句挺刻薄的話,姚窕有些無地自容,便也不說什麼了。
“我說你們兩個一大早上在這嘰嘰喳喳什麼?”
灶房門再次被推開,張老三哈欠連天地走進來,一看見姚窕,便笑嘻嘻伸手往她後頸探。
姚窕哎呀一聲,打開他的手。
“彆鬨,你兒子在這兒呢!”
張觀神情淡淡,視若無睹,轉身便走。沒走幾步,身後又傳來張老三的罵:“一天天清高個什麼勁兒!還真把自己當聖人了?.......我告訴你,這就是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你彆管他.....”
姚窕做好三碗粥出來,張觀已經往私塾去了。張老三餓得慌,稀裡呼嚕便席卷完了一碗粥,姚窕看著他的吃相,有些反胃。
她拿著筷子,始終沒動自己麵前那碗粥,眼中暗悄悄,露出一點輕蔑。
“你這個老子做的,可真是。”
她故意要把張老三的火給挑起來,果不其然,張老三一聽,頓時把筷子狠狠一摔,“這個兔崽子也就會在我麵前逞威風!出了這個家門,不也是個三棍子打不出屁的貨色?早知道他這樣,一生下來我就該淹死他.......”
姚窕夾了點兒鹹菜,不鹹不淡問:“你淹死了他,誰給你養老呢?”
張老三哈哈一笑:“我指望他給我養老?他記著我的仇呢!不就是怪我賣了他娘?一個女人,老子想賣就賣!”
姚窕筷子停住了,一瞬間,她渾身發寒。
原來張觀的娘,是被賣了。
張老三撲上來抱住她,口中喃喃:“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吧......讓咱們的兒子給我養老。”
姚窕打了個寒戰,但麵上擠出一絲艱難的笑,"那你可要多疼疼我呀。"
張老三就像一塊狗皮膏藥,黏在她身上就扯不下來。
吃完飯,張老三往賭坊去,姚窕抱著滿滿一盆臟衣裳到河邊去,一個女人瞧著四下無人,湊上來問:“你就是張家新娶的媳婦?”
姚窕點了點頭。
那女人嘖嘖惋惜:“好端端一個姑娘,怎麼嫁給那樣的人......你可得小心些,早些年間,那張老三為了還賭債,可是把自己老婆賣窯子去了!”
姚窕一言不發,手中越發大勁地捶打衣裳。
張老三是靠不住了。
放眼望去,她身邊能靠得住的又有誰?
那女人誒了一聲,接著說:“不過我聽說你們家張進士很有出息,前些日子縣太爺去書塾巡察,還特意讚了他呢。”
姚窕停下棒槌,心中忽然有一個飄忽的,捉不住的念頭。
倘若,她能把自己,托付給張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