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楨(1 / 1)

四麵牆 海棠淺語 5792 字 2個月前

安民坊和南燕其他地方的醫館一樣,患疾的女子和男子,依然是分開醫治。

原本隻能住五六個人的屋子,因為需要救治的人實在太多,硬是塞了十來個人。

她們幾乎滿身泥濘、衣衫襤褸,我帶著能掩護口鼻的麵巾,依然還是能聞到一些奇怪的味道,咳嗽的聲音也在病房裡此起彼伏。

我立刻開窗通風,錦書拿了消毒丸進來,溶在水裡,帶著人撒在病房四周。又點燃了蒼術,熏著屋子走了一圈,咳嗽的聲音才少了。

她們的病症各不相同,有真的受了風寒,依舊在低咳的人。也有因為在洪水裡泡太久,手腳開始潰爛甚至血肉模糊的。還有本來身體就有不適,如今就更嚴重的。

下至六七歲的孩童,上至花甲的老嫗,她們臉上雖然表現出來了痛苦,但是卻沒有人哭鬨。

陳依是從春生堂,與我們一起過來的女醫。

她給一個六歲的孩子包紮傷口,那孩子雖然掉著眼淚,卻不鬨,她誇那孩子真乖。

孩子的阿娘歎著氣說,“我們這些貧民家的孩子,從小本就是吃苦長大的,這些都習慣了。”

我與陳依對視了一眼,我們都知道這大概是這間屋子裡的人習以為常的事情。

陳依握著孩子阿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幾句,又交代她阿娘接下來該怎麼照顧她之後,就又為孩子的阿娘開始醫治。

我鼻間一陣酸澀,突然感到臉頰有一抹溫熱,是一隻溫暖粗糙的手,撫了我眼下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

手的主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嫗,“姑娘,你彆哭,也彆太難過了……”

我問她是不是認識那對母女?

老嫗拍了拍我的手背,“之前不認識,現在也算認識了。你們已經很累了,天還沒亮的時候,我被人帶過來,就看到有個姑娘暈到了,管事的說她已經好幾天沒休息了。她剛醒過來,天一亮又被官府的人叫走了,所以就彆為這些事操心了,趕快給大家看完病,就去好好休息吧。”

我聽了心裡更不是滋味,用袖子擦了眼淚。低下頭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嫗,“我剛從京城過來,所以奶奶您彆擔心,也彆亂動,我要給您施針了。”

“從京城過來,想必也趕了很多天路了,也是需要好好休息的。”老嫗說完安靜的躺了下去。她本就有腿疾,泡了水後腳就更不能動了。我給她施針過後,雖然有了緩解,但後續還需要服幾副藥才能痊愈。

我把情況都告訴她,她聽後就開始慌張,杵著床就要起身,一個勁的說“不治了不治了”,她要把錢留給自己的小孫子讀書。

躺在她身邊另一側的婦人是老嫗的兒媳,聽了她的話落起眼淚來,“娘,您就讓這姑娘給你治吧。”婦人梗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阿彌最孝順,他要知道您不好,一定會難過的。”

老嫗聽後,臉上依舊滿是擔憂,我撫著老嫗的背,對她說:“奶奶,我們本就是來賑災的,朝廷有免費的藥不用給錢的。”

她抬頭看著我,不可置信的又問了幾遍:“是不是真的?”

她聽到我確切的回答時還帶著遲疑,又聽到屋子裡其他女醫肯定的回答後,才肯安靜下來。

後來,我在走廊裡遇到了老嫗的兒媳,那時她在偷偷的哭。

她告訴我,她的阿彌已經沒了,她的丈夫也不知所蹤。她的大兒子明年就要進京趕考,如今腿上卻受了傷,也不知道會不會廢了?

現在他們一家都要靠她一個人來照顧,我看出了她的憔悴,也知道她很累,所以替她請了脈後,又給她開了一副調養的藥。

隻是那些調養的藥,有一部分在朝廷供給的藥裡,並不能免費,我索性自己出錢給她買了藥。

她知道後心裡滿是愧疚,主動提出待她病好些休息夠了,幫我照顧病人、做一些雜活什麼的。

安民坊內人手不夠,她答應我聽我安排,所以我也並未推拒。

因為有她的開頭,其他病人需要用到不能免費供給的藥,銀錢又不夠付時,都自願留在安民坊幫助我們,來做活抵錢。

我們替屋子裡的病人診治完畢後,又幫她們換上了乾淨的衣物,就繼續去了下一間屋子。

來這裡的女醫各有所長,隻是女醫太少,病人又太多。但願意醫治女子的男醫,依舊寥寥。

所以就算這裡的醫者加起來,總共有一百多人,要做的事情,依舊比我在春生堂的還多。

我們忙到了入夜,回驛館的時候才開始用晚膳。

我們都很累隻想快點吃完東西,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因此驛館的客堂裡就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你們把東西,都放我房間去吧。”打破沉寂的是一個身穿華服的女子,她帶著人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入客堂,才終於有了幾句人聲。

我抬頭朝著聲音的主人看去,隻覺有些眼熟。

用完晚膳從客堂出來,我帶著錦書和陳依把今日女醫們為安民坊百姓醫治的醫案整理好,送到外祖父的屋子裡。

外祖父看著我們送去的三摞醫案,驚訝的看著我,“這些都是你們女醫做的?你們不是隻有三十幾個人嗎?”

我用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外祖父點點頭,“對啊,所以我們現在才吃完晚膳。”

外祖父又看了眼陳依和錦書,她們也點點頭,齊聲說“是”。

外祖父拿起我們帶過去的醫案翻了翻,說我們記錄得很詳細,病因、病症和藥方都寫全了甚至還記錄了病人的一些生活情況,這樣很好。然後,又看向他書桌另一邊的五摞醫案,卻搖著頭歎息。恰逢幾個太醫有事來找外祖父,外祖朝我們擺擺手,“好了,你們先回去休息吧。”

我們行禮後,出了外祖父的屋子,陳依和錦書手拉著手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我獨自走在驛館後院去自己房間的路上,與剛才進了驛館那個眼熟的女子撞在一起,各自摔到了地上。

離得距離近了,我抬頭才認出來她是白日裡我在淮州府衙看到的那名女醫。

我依舊隻著普通醫女的服飾,連連對她說了幾個對不起道歉。她並沒有怪我,反倒是將我扶起來問我有沒有傷到哪裡?

我笑著搖搖頭,告訴她沒有。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好相與的人,就主動與她搭了話,“姑娘……也是來賑災的女醫?”

她告訴我她叫淩霜,比我大一歲,本就是淮州人士,父親是淮州首富淩簡誠。

淩簡誠在知道淮州刺史貪墨後,她的父親花了許多銀錢,迅速從彆的地方運來物資來應急。

淩霜的幾個兄弟姊妹,也跟著官府的人在淮州四處施粥布衣。

淩霜自己會些醫術,說動了與他們家交好的幾個世交好友,帶著各家的府醫到了安民坊幫助那裡的醫師為患疾的百姓治病。

因此,這場水患才在朝廷的賑災物資到淮州之前,沒有持續惡化。

她還告訴我,在我們還沒到淮州時候,因為人手不夠,他們已經有四五天沒睡覺了。所以,我雖然還有很多想說的,也還是閉了嘴,各自回了房間。

我與母親宿在一個房間,謝明軒知道我來了淮州已是第二天了。不過他沒有生氣,他說他知道我的脾性定然是閒不住的。派了兩個侍衛保護我,就又去堤壩上了。

兩個侍衛一男一女,男的叫楚楓,女的叫覃鳶。

外祖父知道了昨日的事,就根據病人的情況,細劃了來安民坊內每個醫師的職責。所以,那些男醫也需要開始為一部分女子醫治。

來安民坊的醫師不僅有從太醫署來的,還有當地自願過來幫忙的,因此我又聽到了“寧醫十男子,不醫一婦人的”話。

屋裡的女子雖是平民百姓,但也受不得侮辱,聽到了他們的話又發現了他們的不負責,便與他們吵了起來,甚至主動不願讓他們醫治。

那些男醫把事情鬨到外祖父麵前,外祖父並不打算鎮壓反抗起來的女子,隻對那些醫者說若儘不到自己的責任,治不好他們負責的病人,一樣要受到責罰。

跟來賑災的幾個太醫,有支持也有不支持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件事情還鬨到了謝明軒和江王那裡。

謝明軒和江王說醫者仁心,不應該分男女,在宮裡能為娘娘們治病,怎麼來賑災了,就不能為普通百姓治病?把他們教育了一遍,依舊沒插手安民坊這邊的事。

他們鬨了十來天,我們女醫與願意為女子治疾的男醫,已送走了兩批安民坊內已醫治痊愈的人。

外祖父的安排有了成效,即使有人上奏彈劾,陛下依舊下旨將安民坊內的事交由外祖父全權處理。

外祖父罷了兩個太醫的官,又處置了五個鬨得凶的醫者。他們最後不僅不能再繼續在安民坊做事,還終身不得為醫,因此也就沒有人再敢繼續鬨事。

有些男醫雖然悔過,但因為他們與患疾者之間的矛盾,他們的職責就需要重新分配。

我和母親一直負責安民坊內女醫的調配和患疾女子的事,所以安排他們這件事情就落在了我與母親頭上。

我和母親奔走調和,他們也表現出了自己的悔過,四五天下來,安民坊內的女子終於願意接受他們的醫治。

傍晚我快要把事情做完的時候,覃鳶背著個七、八歲大的女孩,急匆匆的來了。

女孩腳上的傷已經潰爛化膿,整個人懨懨的。

“疼嗎?”我仔細查看了女孩的傷。

女孩看著我搖搖頭。

我將她抱到一張乾淨的床上放下,喂她喝下麻沸散,“這藥可以幫你減輕一些疼痛,但你還是需要忍著點,你腳上的腐肉要及時處理。”

覃鳶將睡著的女孩抱在懷裡,我給女孩的小腳下墊了一塊乾淨白布,開始為她清洗傷口,用手上的醫具一點一點的刮去女孩腳上的腐肉。

麻沸散的藥效不是太好,女孩感到疼痛有些轉醒,額頭滲出了一片細細的汗珠,覃鳶拿了一塊乾淨的白布給女孩咬住。

傷口處理結束,女孩清醒過來時,依然一點不吭聲。

她堅強得讓我覺得有些心疼,如果是我,大概已經又哭又嚎了。

“其實,如果你真的不舒服,可以哭出來,沒事的。”我替她擦了額頭的汗漬,她掉出了兩滴眼淚看著我搖搖頭,“阿娘說,以後我就一個人了,什麼事情就都隻能靠自己了。我不想哭,也不想不聽阿娘的話,因為哭了就不堅強了。”

我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裡,“你阿娘讓你堅強,是希望你好好活著,能保護照顧好自己。人有了情緒,哭是很正常的事。隻要能保護照顧好自己,就不算不堅強。”

錦書將熬好的藥端進來,我接過來一口一口的喂進她的嘴裡,“丫頭,你喝了藥,今晚就不那麼疼,還可以好好睡一覺。”

“謝謝姐姐。”女孩怯怯的抬頭看著我:“姐姐,以後我能跟著你學醫嗎?”

我沒有立刻答應,撫了撫女孩額頭被汗液浸濕的發鬢:“丫頭,可以告訴姐姐為什麼要學醫嗎?”

女孩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緩緩哭出聲:“我沒有家了,我不知道能去哪?如果我能學醫,像姐姐一樣救人我就能活。”

旁邊病床上的老嫗咳了幾聲,開口勸道:“姑娘就收留她吧,這孩子實在可憐,以後沒有父母可怎麼活啊?”

我思索了一會兒,又看著女孩說:“丫頭,若想要有一技之長,不一定就要學醫。等你傷好了之後,先跟我做活兒。如若那個時候,你還想學醫,我就帶你進京,你覺得怎麼樣?”

女孩抹了抹眼淚,“好,我聽姐姐的。”

旁邊老嫗聽了我的答話,咳得越發厲害。

母親剛好進來,蹙著的眉心在替老嫗請了脈之後,漸漸舒緩:“奶奶,您沒事,今晚就放心歇著。”

老嫗微蹙的眉心在聽到母親的話後,也舒緩開來,她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你們就收下這姑娘吧,可惜我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不然我就自己收養了……”老嫗說著,又咳了起來。

“奶奶您放心,我們走之前必定會給這孩子安排妥當的。”母親替她拍了拍後背,又給她喂了水。

老嫗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女孩今年八歲,但沒有名字,曾經家裡的人都叫她小丫。她隻記得母親姓錢,母親一聽到她問父親就總是哭,她就不敢再問了,所以她也不知道父親是誰。

我教她學會識字後,她捧著一本《詩經》翻來翻去,最後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作錢維楨。她說阿娘要她堅強,“楨”象征著堅固,也有支柱的意思,她要做自己的支柱,以後若能學醫就可以做彆人的支柱。

在淮州的日子過得很快,當我們又送走幾批痊愈的病人後,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洲衙那邊傳來消息,說雲陽縣的水退了,在雲陽縣的百姓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陳依是春生堂的女醫,正扶著自己的母親從外麵走進來,聽到這個消息,母女倆對視了一眼高興極了。

記得陳依在得知淮州雲陽也遭了水患,春生堂與春和堂有能隨太醫署一起賑災的醫師名額時,當夜就去求母親讓她來淮州。

她一路上心急如焚,但到了淮州後又特彆冷靜,儘心儘力的做好一個女醫該做的事。

她告訴母親,等這場水患過去,她以後就留在雲陽,也像母親一樣,開一個醫館為這裡的百姓治病。

母親和我聽到後,感動得流起眼淚。她五歲時被賣到蘇府,八歲的時候到醫館跟著母親做事,如今她終於可以靠著一雙手自食其力,要去幫助更多的人。

“我回來!”維楨背著一筐草藥從外麵回來,開心的跑到我的身邊,將那筐草藥遞給了我。

我和母親撿起她背筐裡的草藥翻看,在我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已說出那些草藥的藥效和用法。她又開心的問:“我可以跟著姐姐和姐姐的母親學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