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都城第二日,謝明軒與我一起回了薑家。這也是我自出嫁後,第二次以自己的身份回來。
長姐和姐夫許澤航也一起過來了,還帶了他們女兒。長兄帶著嫂子去洛陽探親,所以沒來。
長姐的小丫頭叫作許薇,乳名喚作秀秀,今年剛好五歲。頭上紮著兩個小辮,粉嘟嘟的小臉上有一雙明媚靈動的鳳眼,每次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兒時的姐姐。
秀秀進門一見到我,就拉著我的袖子叫我“姨姨”。抬起一雙天真無邪的眸子看著我說:“自從姨姨穿著紅色的衣裳,跟著你旁邊的大哥哥……不對,阿娘說從那以後我該叫他姨父。姨姨跟姨父走了之後,秀秀就已經很久沒見到姨姨了,秀秀好想姨姨。以前姨姨和阿娘總是帶著秀秀在院子裡玩。姨姨給秀秀做過好看的風箏還做過好看的花燈,有一次我和阿爹一起放風箏,風箏飛得老高老高了,但是風一吹過來,它就不見了。我還想要一隻姨姨做的風箏,姨姨什麼時候還能給我做呀?”
我不成器的又紅了眼眶,用手帕抹了眼角的淚漬,笑著捏了捏秀秀的臉,“我也想秀秀了,如果秀秀想要風箏,給姨姨幾天時間,等姨姨做好了就給秀秀,好不好?”
秀秀看著我,很認真的點了點頭,說“好”。
我摸了摸她的頭頂,誇她“真乖”,然後拿了一盒她愛吃的糖糕遞到她的手裡,她踮起腳尖說要我抱。
我剛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她就蹦到我的身上,抱著我的脖子親我的臉。我看著她一張開心的小臉,好像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父親和母親帶著丫頭們端了飯菜出來,我們就在院子裡用了晚膳。黃昏下院中光禿的樹乾雖然蕭瑟,但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說笑談天,卻開心極了。
那天我和長姐喝了酒,躺在房頂上,看著天上的星星,說起了我們自己的小時候。我們一邊說一邊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謝明軒身旁。
他說沒想到我平日裡端莊賢淑、溫溫柔柔的樣子,小的時候居然還會調皮得爬房頂。
我看著謝明軒嘴巴張張合合,不知道該說什麼。恰逢三更的鼓聲響起,他把我圈入懷中,拍著我的背,“好了,有什麼想說的明日再說,先好好休息。”
我點點頭,靠在他身上,很快便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其實,我不是沒有在朔王府爬過房頂,那時謝明軒因剿匪離開京城,我獨自在朔王府的時候,爬上去過一次。
那天,剛好被宮裡派來送東西的嬤嬤看到,我被迫從房頂上下來,嬤嬤說我不成體統沒有做王妃的樣子,難怪謝明軒不給我掌家權。
皇後娘娘知道後,我被罰抄女誡,又在正午的太陽底下跪了一個時辰,我就再也沒在朔王府爬過房頂了。
我委屈的躺在他懷裡,捂著嘴小聲哭泣。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隻感到他緊了緊抱著我的手,閉著眼睛說:“我會照顧好雪兒的,爹娘你們放心。”
這是成婚時,他來薑家迎我,對父親和母親說的話。我知道那是他的夢中囈語,偷偷抹了眼淚閉目入眠。
第二日天亮,我依舊和以往一樣去春生堂坐診,之前招來春生堂做學徒的十幾個女孩,有因為不識字所以學得慢的,也有早就識了字看過一些醫書學得快的。
母親起初把她們分做了兩批,與在春生堂坐診的另一個女醫江柔分彆教她們。
那些不識字的女孩為了不落於人後,趕上學得快的人。在照顧完病人後,為了儘快習字就留在春生堂看書,經常看到宵禁之後。
於是,母親就在春生堂後院弄了一間屋子,好讓她們有休息的地方。
她們用了幾個月的功夫,趕上了那些學得快的女孩。於是,兩撥人就在一起學習,沒有分開了。
我以為醫館會像話本子裡一樣,人多起來就會開始明爭暗鬥。但是,她們很平靜。因為醫館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學的東西也很多。每個人都忙著想要趕在前麵,反而沒功夫做這些事。
我每日回到薑宅的時候,總能看到謝明軒帶著秀秀在院子裡玩鬨,有時還會教她畫畫或者做些小玩意。秀秀漸漸地不再排斥他這個姨父,長姐和姐夫與他的關係也越來越好。
我抽空把秀秀的風箏做好的時候,就到了我回朔王府的日子。
秀秀拿著我給她做好的風箏高興極了,在院子裡跟在長姐身後跑來跑去。我不忍破壞眼前的美好,就悄悄的跟著朔王府的嬤嬤上了馬車。
十一月的時候,母親在西市成功開了第二個醫館,叫作春和堂,在春和堂坐診的女醫是蓮書和江柔。
太後得知後,派人送來了許多藥材,還送來一封信。來人說信要在太後逝世之後才能打開,所以母親便隻好找了個地方收好。
冬至之後,我依舊和往年一樣,到粥棚義診。不一樣的是因為嫁給了謝明軒,所以,我便要在朔王府的粥棚做事。朔王府的府醫,也隨我一起義診。
爭強好勝的江王知道後,也隨之效仿。與江王和朔王交好的幾個朝臣見狀,亦是緊隨其後。
有人借此上了奏折,彈劾謝明軒和江王收買人心、勾結黨羽。我正在府中寫著醫案,也被莫名其妙的宣進了宮中問話。
進了含元殿,皇帝問我因何而在粥棚義診?幾個朝臣朝圍過來,七嘴八舌的說了一堆話,一句話總結下來,就是在問這件事我有沒有受命於誰,是不是謝明軒和江王的主意?
皇帝看著我,沒有發話。
我茫然的看著這些朝臣搖頭說沒有,算是回答了他們七嘴八舌的問題。
皇帝輕咳了幾聲,大殿內的朝臣便安靜下來。
我不可能說這是我在將軍府時,就開始做的事。因為以今日的情況,父親和母親也要被牽扯進來。
我蹙了蹙眉,立刻行禮跪在地上:“回稟父皇,自父皇繼位以來,就廣施仁政,所以每年都會組織朝臣給百姓施粥布衣。我在粥棚幫忙的時候,看到幾個百姓因疾病纏身,麵露苦色,靠在路邊難以動彈。心中想起了父皇和母後平日對兒臣的教誨,兒臣也想做一個仁善之人,所以便開始義診了。”我說著又怯怯的抬頭,看了一眼皇帝,見他麵色如常,又小心翼翼的問:“可是兒臣用藥不對?導致他們病情加重,來告禦狀了?”
殿中幾個朝臣麵麵相覷,我手裡也捏了一把汗。皇帝思索片刻,依舊喜怒不形於色,說並沒有人因為我的醫治而病情加重,也沒有人來告禦狀,相反得到了許多百姓的讚賞,揮了揮手叫我先回府。
我剛走出大殿,一個內侍就走過來讓我隨他離開,我不敢多留,便直接上了回朔王府的馬車。
謝明軒從朝堂上回來,一直沉著臉,我以為他會怨我,好在他不是那樣的人。他說他明白我是一片善心,但是沒想到讓有心之人鑽了空子。
我想了想,對他說:“父皇本就仁德,記得父皇南巡路遇到過一對爺孫,不僅給這對爺孫送了食物,又讓當時隨行的王太醫給這對爺孫治疾,我聽說父皇還帶著他們給他們找了棲身之所。父皇曾說百姓安定,天下便安定。若每個大人也能派出自家府醫為需要的百姓治疾,就好了……”
我話還沒說完,謝明軒看著我眼中一亮,吻了我的臉頰說謝謝我,然後就興衝衝的又跑出去了。
那天皇帝下了聖旨,令都城中五品以上且需按例施粥的官員,派了府中府醫為百姓義診。這樣一來,不僅讓彈劾的人閉了嘴,也讓更多有疾難治的百姓,有了就醫的機會。百姓們從隻誇讚江王和朔王賢德,變成了當今聖上英明、愛民如子。
皇帝看到這樣的情況,也非常高興。在太後的提議下,又指定了幾個粥棚為百姓提供免費藥材,那些藥也從國庫和太醫署出。
我坐在搖椅上,聽錦書說著從外麵知道的消息,笑得前仰後合。
到了除夕,施粥便結束了。
宮宴上皇帝賞了江王和謝明軒許多金銀布匹,又給他們各加了一株冠。江王成為了七珠冠親王,離地位最高的九珠冠親王僅一步之遙,再往上便是太子。接著,皇帝又給那些派府醫為百姓義診的官員賞了雙倍的奉銀和米糧,賞每個參與義診的醫師五十兩銀子。
謝明軒高興的拉著我的手說:“雪兒,我得到的這些東西也有你的功勞,你真是幫了我大忙。”
我笑著握了握他的手,“妾隻是一介弱女,其實算不上幫了什麼忙,是夫君和皇兄聰慧,想到了這麼好的法子,大燕的百姓有你和皇兄是大燕之福。”
他沒有反駁我的話,笑著拿起酒杯:“不管如何,為夫都要敬你一杯。”
“祝賀夫君化險為夷,又為百姓謀得福祉。”我隨了他的意回敬他,他叫我不必謙虛,幸好是我提醒了他。才在他與江王商議時,根據我們南燕的國力,找到了這樣一個最合適的辦法。
我放下酒杯時,隻覺一道淩厲的目光從大殿的上座投過來,接著便聽到皇帝說:“朔王妃嫁入朔王府也快一年了,女子嫁為人婦最重要的職責便是相夫教子,其次就是打理好後院,好讓丈夫沒有後顧之憂,專心處理朝政。莫要顛倒了主次才是,朔王妃也該早日為軒兒誕下子嗣了。”
我立刻起身行禮,“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定會做好妻子的本分。”
皇帝捋著胡須,看著我點點頭,“嗯,朔王妃知道該做什麼便好。”說完,抬了抬手,站在他身旁的瑞公公走上前揮了拂塵,說了一聲“換”,殿中便迅速換了一批舞姬,也換了一支舞。
一名女官帶著一名宮女進殿,徑直走到我對麵,對我行禮後,跟在她身後的宮女走上前來,將手中端著的東西遞到我麵前。
盤子裡放著幾件首飾和一尊送子觀音,女官說這些東西都是皇後娘娘念我為百姓義診的功勞賞的,說皇後娘娘希望我早誕子嗣,為皇室開枝散葉。
我偷偷朝上座的位置覷了一眼,皇後並沒有看向我這邊,反倒是皇帝一直注視著我這邊。
皇帝沒有當眾嘉許,以皇後娘娘的名義來送我賞賜,我知道這是皇帝對我的敲打。我恭敬行禮接過了宮女手中的東西,交給了錦書。
整個宴會上,皇帝和朝臣都在說謝明軒和江王仁義又知人善任,給文武百官開了一個好頭。
我看著眼前的熱鬨,心裡有些失落,隻是已經有些習慣了。
我也知道,若我表現出來一點忤逆,父親和母親就一定會有危險。
我接那些東西時一直笑著,皇帝見我表現出的儘是滿意,便沒再注意我這邊。
坐在回朔王府的馬車裡,謝明軒看出了我情緒不佳,握著我的手安慰我讓我放心,讓我彆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我還是可以去母親的醫館坐診。
我說我知道,隻是時間太晚了,有些累罷了。然後,我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已經兩個月沒有來月事了,聞到一些油膩的東西就覺得惡心,我自己是醫者自然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我握著謝明軒的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夫君,我其實已經有身孕了。”
謝明軒很高興,笑得像個孩子,緊緊抱著我,摸了摸我的肚子。
我眼中卻盈著眼淚,小心翼翼的問他:“那,我還可以去醫館嗎?”
謝明軒握了握我的手,想了一會兒,抬手抹了我眼角的淚漬,“等回府的時候,先讓府醫給你看看,你再去。”
我其實想告訴他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平日裡我自己也注意調養,所以這一胎沒有太大問題,我明日可以繼續去母親的醫館。
我剛一張開嘴,他似乎就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用手指覆在我的唇上,叫我聽話。我也隻好點頭答應。
回到府中,府醫為我診脈,說我已有兩個月身孕,且我身體康健,隻是還在容易流產的月份,建議我再調養一個月。
謝明軒扶著我站起身來,“你聽到了?等下個月你再去,明日我先派人去宮裡報喜。我們從圍場回來,你就一直在醫館,每天看你忙那麼久,我都心疼了,你就好好休養一陣子。”
“嗯,一切都聽夫君的。”我與謝明軒一起坐到床榻上,他給我揉按著肩背,力道剛好合適。我覺得他心情不錯,就繼續問他,“那下個月,我真的可以去嗎?”
“當然,我還不了解你嗎?若我一直困著你,你能在王府呆得住?隻是……”謝明軒停下了給我揉按肩背的手,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但是,你得答應我,最後那個月就回來好好養胎,待你生產結束,調養好身體再去。”
我笑著應他,說我知道讓他放心。
宮裡得到了消息,送來了許多賞賜,有首飾和金銀布匹,也有將來孩子用東西。
午時剛過,皇後娘娘來了朔王府,還帶了禦醫,禦醫給我請了脈後與府醫所說相差無幾。
謝明軒說什麼都不願意讓我隨意出府,這可把我愁壞了,母親隨著父親來朔王府時,我把不能去醫館坐診的苦惱告訴母親。
母親笑著握住我的手,叫我好好休息。說若是實在煩悶,就好好整理醫案,回頭不僅教授醫館的學徒用得上,日後著書也需要那些東西。
母親告訴我,長兄來信說嫂子的第二孩子,已平安誕下,讓我不必牽掛,等嫂子出了月子,她就帶著嫂子從洛陽回來。
母親替我請了脈,寫了安胎藥方和我這幾個月食方交給錦書,便離開了。
在朔王府養胎的日子有些難熬,好在府裡的丫頭嬤嬤生病了都會來找我,所以我日子過得也不算無聊。
先前我替她們治了一些沉珂舊疾,已經無礙。但因為她們常年做活,又常年風吹日曬,她們現在最大的煩惱便是皮膚上的那些疹子和臉上的斑。
我根據醫書中的記載,研製了幾種應對她們病症的藥膏,順便又調製了一些養顏美容的藥膏。
我將這些藥方和藥膏派人送到了母親的醫館,母親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帶著醫館的的醫女和醫師,製作了一批出來。
那些東西放到櫃台,出售不到兩個時辰,就被京中愛美的貴女搶購一空。
幾家做脂粉生意的商戶知道了這件事後,向母親拋出了橄欖枝,母親與他們商議了幾日,同意了與他們的合作,醫館也因此多了一分營收。
懷孕的前半段日子,我過得很平順,隻是容易犯困,謝明軒每日都要監督我喝安胎藥。
時間晚了我若還伏在桌案上寫字,他就會過來把我的筆收了,催我休息。
到了後麵幾個月,我有時夜半腿痛痙攣,睡不安穩擾了謝明軒休息,他也不發火,會很耐心給我揉按腿腳。
我雖然知道生子的時候會很痛,但足月生產時依舊痛得快要暈厥,我看著屋子裡進進出出的人更是心煩意亂,見到母親我才安心。
不知道這樣的痛苦經過幾個時辰,隨著一聲嘹亮的哭聲響起,我產下了一名女嬰。身體的疲累和疼痛,還沒有消散,我便直接躺下昏睡過去。
當我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醒過來時,謝明軒正抱著孩子坐在我的床邊,“哦哦哦”的哄著。
我剛要起身就被謝明軒阻止,他將孩子放到了我的枕頭邊,還在一邊哄著,女兒看著我和她的父親,笑得開心極了。
謝明軒說他希望我們的女兒像我一樣溫柔、聰慧,口中喃喃自語的念了“靜女其姝”四個字後,便給女兒取名為謝清姝。
我聽了他的話隻覺有些好笑,告訴他,若女兒同我一樣,怕隻會更頑皮。
他問我為什麼?我特意顧左右而言他,沒有解釋的打算。
我本就不喜拘束,兒時不僅爬過家裡的房頂,還偷過隔壁張大人家樹上的果子,甚至為了捉魚還掉進湖裡。
父親怕我有一天被淹死,還請人教了我遊水。
我不願意長姐在謝明軒麵前聊我與她的兒時,就是害怕會嚇到他。
謝明軒每日處理完政事,就過來我的景雲苑,抱起清殊來就不願鬆手,甚至學會了換尿布。
“殊兒,快快長大,等你長大了,爹爹就帶你去看煙花、蕩秋千、放風箏……都城裡到了季節還會開許多好看的花,有你阿娘喜歡的牡丹、芍藥、海棠、芙蓉……到時候,爹爹和阿娘還能一起再帶你去看花。”
不會說話的小人兒,聽謝明軒描述著外麵的世界,嘴巴張張合合,隻能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看著自己的父親笑著。
謝明軒拿起撥浪鼓在清殊眼前搖了搖,清殊笑得仿佛朝陽下的一朵向日葵,不由讓我心頭一暖。
那個時候的我,不僅覺得謝明軒是一個好父親,還覺得他是一個好丈夫。
隻可惜這樣的美好太過短暫,短得就像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