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如既往地飛速,沈清言總想抓住春日的尾巴,結果每每到了夏天才想起自己前一年的想法。
在大理寺的日子比起刑部實在難熬,她心情好的時候把其他人的挖苦嘲諷當放屁,心情不好的時候則直接麵無表情地罵回去,直到對麵的人無話反駁為止。
楚瓊玉和楚璿琅讓她在大理寺等,沒說等什麼,也沒說要等到什麼時候,她相信這兩個人所以半信半疑來了大理寺。她在這裡乾了不少活,比起那些自詡大理寺常駐人員,遇到案子卻推三阻四的人好了不止半點。
隻是長久留在這裡實在難受。
冷嘲熱諷、拒不配合並非隻有大理寺有這些毛病,隻是誰能受得了天天如此。
沈清言又想刑部了。
出了大理寺的大門,伍嘉杏正在門口等她:“明日休沐,去不去靈照庵?去的話我找蓮心,我們一起。”
沈清言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來,擺了擺手。
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伍嘉杏就摟上了她的脖子:“去吧去吧,你在這裡天天生悶氣,不出去散散心怎麼行?”
“誰敢給小沈大人氣受?伍大人真會說笑!”不知何時站在她們身後的李明冬陰陽怪氣道。
沈清言撇了撇嘴,回過頭去跟他說:“李大人怎麼這麼喜歡上趕著找罵,莫不是就喜歡被人駁斥感覺?嘖嘖,真想不到您一個快四十的男人還有如此癖好!”
李明冬的臉變成了豬肝色,指著二人說不出一個字來。
姚府。
姚蓮心給伍嘉杏使眼色,示意她在一邊發呆的沈清言。伍嘉杏輕輕歎了口氣,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氣死我了!”沈清言突然大喊出來,嚇了二人一跳,連剛出去的春竹聽見動靜都匆匆跑了來:“怎麼了,不要吵架。”
四人麵麵相覷,沈清言後知後覺地摸了摸鼻子:“我沒事。”
姚蓮心伸手搭上她的額頭:“沒發燒啊,真在大理寺待傻了……”沈清言扁著嘴推開了她的手。
“我真的沒事。”沈清言無奈地重複了一遍。
姚蓮心提議:“非得去大理寺?回刑部不行嗎。”“哪有這麼容易?大理寺又不是我想走就走的地方,而且在大理寺也挺好的。”
伍嘉杏震驚:“好個屁,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萎靡不振,鬱鬱寡歡。算我求你,彆這樣對自己好嗎。刑部難道不是更適合你?天天生悶氣時間長了會憋出病來的。”伍嘉杏最近在學習醫術,看見誰都要把把脈。
“怎麼越說越玄乎了……”
“這是真的,”姚蓮心說,“聽說祝老大人的一身病有一半是被氣出來的。當年全大楚隻她一個女官,可見會被多少人誤解謾罵。”
沈清言趴到小茶幾上:“唉,我也沒怎麼生氣,隻是不喜歡他們的做法。明明大家都是同僚,即使做不成刑部那樣關係密切,至少該相安無事,各做各的不就好了,怎麼會有人整天找彆人的茬?”
伍嘉杏撇了撇嘴:“世上就是不盼彆人好的人多。”
姚蓮心收拾了自己桌上的東西,拉著二人出了門。
“去哪?”沈清言被她倆一左一右拖著,腿根本沒用力。
“去散散心,今天圖畫完的早,趁天還沒黑去護城河那邊走走。路上買上蘇大娘的燒餅和季大爺的燒雞,聽說現在有不少人喜歡去護城河邊吃飯,那裡聚了不少小攤呢,肯定還有彆的好吃的。”
沈清言咽了咽口水,直起腰來走在二人前麵:“走吧!”
護城河邊人不少,不過她們來的不算早,人已經走了一部分了。姚蓮心拉著她倆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打開包著燒雞外麵那一層紙的時候三人一齊深吸了口氣。
“好香……”
“幸好聽清言的買了三隻。”
“多少?”伍嘉杏震驚。
“我們仨,還有春竹她們幾個,一共六個人呢,三個都不一定夠吃的。”姚蓮心挺著脖子看周圍的小攤還有沒有彆的吃的。沈清言站了起來:“我和秋硯去那邊看看,你們先吃著。”
姚蓮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還是清言最懂我。”
一個小姑娘看見沈清言,趕忙跑了過來:“小沈大人,好久不見!”
沈清言驚訝地從上到下看她:“和怡?你……你現在在這裡?”和怡朝她揮了揮手上的厚手套:“大理寺門口蘇大娘的燒餅攤。我在那裡做工,等攢一兩年錢的工錢就去考學。”
沈清言點頭:“你有任何需要可以隨時來找我。”
“這話你已經說過一遍啦沈大人,我現在白天不忙的時候會跟蘇大娘的孫女一起讀書,說起來有點難以啟齒,我比她大了快十歲,讀寫默記還比不上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和怡越說越難以啟齒。
沈清言止住她繼續下去的話:“你隻是學的晚而已,不要輕易這樣說自己。”
和怡用力點頭。
“你的朋友們……你給她們立的墳,在哪裡?過幾天我去祭拜先父,想給她們也上柱香。”
“就在城北的墓林裡,我沒什麼錢,城北那裡是我能給她們找到最好的地方了。”
沈清言順了順她的頭發:“如此,她們便可安心離去了。”
第二天沈清言和伍嘉杏、姚蓮心一起去了雲京城北郊的靈照庵。
方丈空無大師這兩年多病,寺內多由她的大弟子靜釋操持。沈清言一行人一兩個月就去一次靈照庵,由此靜釋對她們也眼熟了。
“施主,”靜釋緩步走來,朝她們行禮,“阿彌陀佛。最近日住持病愈,正在內院講經。幾位若有興趣可去聽聽。”
沈清言挑了挑眉:“好啊,那……”
她一回頭,身旁的幾人已退了幾步,看來是不想去聽講經。沈清言無奈:“那我就自己去了。”
靜釋大師始終微笑著,朝沈清言點了點頭。
靈照庵是雲京城最大的寺廟,建於城北的靈裕山之頂,上山頗費一番力氣,正是因為這難以堅持的登山之旅,才讓山頂的靈照庵都帶著力竭後的通透。
大殿之內無數人對著佛像磕頭,嘴裡還念叨著什麼。
人們在此求生計、求姻緣、求子嗣、求升官、求發財,來者皆有所求,佛子們追求無欲無念的佛門,原是人們無窮儘欲望的宣泄之地。
內院很大,講經堂離大殿不遠,走近了沈清言才看見門口也坐著不少人。屋內屋外來聽空無大師講經的人雖不少,可皆屏息凝神,殿內近乎寂靜。
沈清言站了一小會兒空無大師就講完了,像書塾裡的夫子下課一樣,還有一些香客拿著手裡的經書上前問書中釋義。她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沈清言才走進去。
空無大師見她進來,施以一禮:“阿彌陀佛。沈施主來了。”
從前沈平最愛待的地方除了丞相府和沈府書房,就是靈照庵了。
他離世後,沈清言在長明殿裡供了一盞長明燈。“沈大人今日可去過長明殿?貧尼可引大人前去。”空無問道。
沈清言點點頭:“有勞大師帶路了。”
“沈大人此次前來,可是有鬱結之事?”空無走在前麵問道。沈清言步子頓了一下,連忙趕上去:“有……也沒有。”
空無回道:“貧尼不知聽過多少人心中所願,解過多少人心中之惑,沈大人眉眼鬱結,想必受困已久。世事不由人,如此才有郎中。貧尼雖非郎中,可沈大人說出來,也許心便不必千斤重,而是如羽輕了。”
沈清言笑了笑:“佛門要求大師們無欲無求,又要聽到人世的百種欲求,這是什麼道理?求神拜佛,真的能實現她們的願望嗎?”
“眾生所求即所願,沈大人若隻把那些當心願或疑惑,便不會覺得她們貪婪無知了。”
沈清言信人定勝天,也難說自己對廟裡的苦苦祈求之人無半點俯視之意,聽了空無的話,覺得十分羞愧。
“抱歉。”沈清言把腰折到與地相平齊,為自己高高在上的想法道歉。
空無笑嗬嗬地接受了她的行禮,扶起沈清言的手臂後空無接著說:“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貧尼等亦是如此。不視人欲,不聽人願,不說妄言,是修煉的一部分。因此人之心願,並非說與我聽,而是向上天祈求。沈大人之悔,也不必對我,隻代上天,給百姓回應如何?”
沈清言抿唇:“我有那麼大的能力嗎?”
空無哈哈大笑:“沈大人雖不屬佛門,若能修心,自然是好事一樁。一縣之長則護一縣百姓,一州之長則信一州百姓,丞相則愛天下。前路長長,施主何不展望。”
沈清言在長明殿給沈平續了燈後便要離開,空無有些詫異:“還有一盞,沈相從前一直續的,沈大人不一起點?”
沈清言也愣了,反應過來後才開口:“煩請大師帶路。”空無指著沈平旁邊的那盞燈:“就在沈相身邊。”
……允和十八年二月十七,林氏永嘉。
這是她母親的燈,被沈平瞞了快二十年的,養在靈照庵的長明燈。
“沈相曾說,若他身隕,長明燈就安置在這一盞近旁,”空無解釋道,“這是沈相的心願。”
沈清言感覺自己的心停跳了一瞬,笑不出來。隻能低著頭回答:“家父能有大師這個托付後事之交,清言亦倍感榮幸。”
空無歎了口氣:“阿彌陀佛,施主既在佛門,愛恨嗔癡皆為人欲,哭笑放聲,佛祖自會憐惜。”
沈清言抬起頭,眼裡蓄滿了淚:“大師,為什麼,我的母親和父親,都離我如此遠呢?”
空無笑了笑:“貧尼與林娘子和沈相相交數年,且托大一回解答沈大人之惑。沈大人認為林娘子是你的母親,沈相隻覺得林娘子是他的妻子,也許正因如此,沈相才沒告訴你靈照寺還養著她們倆作為夫妻的一輪因緣際會。”
“我因她生,她卻因我而死……”沈清言哭著說出曾被彆人說過無數遍的話,卻被空無捂住了嘴巴。
“莫語妄言。姑娘不自輕,才是還了林娘子懷著你的時候來這裡許下的一個個心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