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1 / 1)

女丞相 van汀蘭 3914 字 2個月前

午時日頭正烈,在寒風獵獵的冬日竟也給人帶來濃墨重彩的暖意,前幾日下的雪全被日光融化,雪落在梅樹上可稱為一番美景。

菜場口圍滿了人,比起買菜,更多的人還是為了看曾風頭無量的秦王如何在棄市被斬。

趙端雲趕著人多的時候來,遠遠望見沈清言抱著手臂站在角落,她笑著靠近:“恭喜小沈大人大仇得報。”

“趙大人同喜。”沈清言語氣漫不經心,眼神卻一直盯著行刑台。

若不是那天在永安閣看到趙端雲,她幾乎要忘記了,趙端雲和她哥趙端齊跟她們的父親——戶部尚書趙成撕破臉皮分家,而趙成在這場奪嫡之戰中早早站隊了秦王。當年趙成討好秦王時還試圖讓趙端雲進秦王府當側妃。似乎就是因為這件事以後,趙端齊跟趙成大吵一架要分家,趙端雲則更厲害,直接去了京兆尹府狀告親父。

這件事當年鬨得沸沸揚揚,也不過半年就分了家。

趙端雲笑著接下了沈清言的“同喜”,二人並肩而立,一個笑著像局外人,一個嚴肅麵無表情,最後終於在親眼見到秦王被壓上來的時候一起放鬆了下來。

劊子手手起刀落,曾經的天潢貴胄就人頭落地了。

還沒等正月十六,沈平一案就結案了。秦王的家眷全部流放,支持秦王的幾位官員也幾乎全部都被下放了,隻除了趙成。趙成僅被罰俸三年,此外再無其他懲戒。

原本沈清言是要守孝三年的,可她自己跟著刑部一起查案、斷案,沈家在官場上也沒有彆的人了,陛下便下旨奪情,讓她免去了三年孝期。沈清言升為五品刑部郎中,聖旨中還有對她這些年來在刑部破獲無數大案的讚揚,洋洋灑灑,表揚了她幾大段,最後又給了她不少金銀。

沈清言這些年能把許多大案破到最後,多半是靠她自己的莽勁。她不怕得罪人,也不怕死,隻要找到哪怕一丁點蛛絲馬跡,就敢在無人陪同時獨自緝拿犯人,所以被不少人彈劾。幸好她自己嘴皮子也不饒人,從未在此吃過虧,可卻影響了吏部的考核,每每被以“君子訥於言”為理由扣她的德行分。

以前沈清言不在意功績,隻要每年吏部的審核過了就行,但若細細追究,她的功勞若升刑部郎中早已綽綽有餘,隻是如今有了沈相之案,究竟她是德配其位,還是皇帝的補償,人們心中各有各的看法。

讓人奇怪的是,當年跟沈清言同年科考的、原本留任翰林院的榜眼林世之被調任到了戶部。吏部尚書姚非暫代丞相之位。

還有楚懷安,瑞王世子重操舊業,皇帝給了個京兆尹統領的職位。

“我們這位皇上可真是不擅長趕儘殺絕。”楚懷安聽著寧遠的陳述嘲諷地笑了。

寧遠皺著臉想說什麼又不敢說,楚懷安笑著看他,“不過若非如此,我早死了。”

沈府的喪幡還沒摘,雲京城內上元節各色的燈就掛了起來。

正月十五各部還未正式起工,刑部事情也不算多,沈清言從刑部出來就看見了每家每戶的大門和窗邊掛上的花燈,沈清言獨自走上了街。

六部府門口都對著街道,官員們賺的錢多,也能帶動京城的時興,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兒,會先在這些地方試賣,賣的好了篤行街和致遠大街那邊才放開了賣。

刑部門口對著百源街,對麵是一家餛飩攤,早上趕著點卯的大人們時常在門口吃一碗餛飩,這一整天的氣就順下來了。走出百源街就是安樂坊,家家戶戶的大門、窗戶上都掛了花燈,燈的樣式除了各式的花木外,還有一些是小動物。

沈清言就這麼慢慢走著,感受著她第一次去刑部,沈平陪著她從沈府走過來時,說過的人世百態與做官之法。

“你在刑部,應不徇私枉法,不以私情斷案,不視小惡於無物,不以貴賤為衡量。你未必一直留在刑部,但在其位謀其政……”

“那丞相呢?”彼時沈清言打斷了父親的嘮叨,好奇著最大的官位承擔著的東西。

“丞相……”沈平沉吟許久,“應心懷天下人。”

正月十五,瑞王府從上午開始就門庭若市,皇上下旨封了楚懷安官職,其他的賞賜更是一點都沒少。何況秦王被斬,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和長公主殿下從中的作用,更是不敢小瞧。

楚懷安吩咐手下人去給沈府送一份禮,盯著門口走走停停的馬車,他歎了口氣:“還是我自己去吧,再來人就說我不在府上。”

楚懷安送了禮,沒進沈府,隻在門口跟沈清言祖母說了幾句吉祥話,突發奇想地叫著寧遠去了護城河。

有一條河流過雲京城,十五晚上大家都會從那條河放河燈,楚懷安好像找到了樂趣,買了幾張紙折幾下成了紙船。

楚懷安沒寫字,隻是看著它,紙船沒走遠就沉了底,寧遠想笑又不敢。楚懷安發現自己最近總是歎氣:“想笑就笑吧。”

沈府原本就不算大,修起來也不難,沈清言跟姚非的女兒姚蓮心是好友,姚蓮心在工部任職,對建造之事十分了解,找了她推薦的人,沒幾天把沈府的住處修建好了。

蔣媽媽和易挽月從柳州帶來的兩位嬤嬤一起準備了幾個大家愛吃的菜。沈清言遲遲不到,林清影正要去尋,兩人就在門口碰到了。

“哎呦!”“沒事吧?”沈清言發著呆走路,一時不察撞上了人,扶起來才看見是林清影。

自從秦王被處刑後沈清言就變得越來越沉默,有時候自己坐在一邊能一坐半天,易挽月和林清影越看越急,準備吃飯的時候一起跟她聊聊。

“清言。”易挽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林清影識趣地站到了一邊。

沈清言皺著眉走近:“祖母有何事?為何不能當著清影的麵一起說?”沈清言在沈平的教導下,做事說話從不避著林清影,就怕她在沈府過得不自在。易挽月卻頗有些欣慰地笑了,“我已跟她說過了,現在要跟你再說一次。”

沈清言疑惑,易挽月手點了一下身邊的椅子讓她坐下,“清言,你父親……走了有十五日了。”沈清言的眼神一瞬間淩厲起來。

“孩子,你母親走得早,我又不常來雲京,你父親把你教成如今的樣子我很為你驕傲,”易挽月湊近她,輕輕地拍著她的手,“當年你母親懷著你,你父親就做了丞相。隻是那時我早已受夠了京城,是你母親說要我至少要見你一麵,我就又在京城留了一年。後來永嘉生你時難產,你父親一蹶不振,我的心疾亦是反複無常。眾人皆自顧不暇,都沒能在你很小的時候好好照看你。偏你是個好孩子,從小就少病。後來咱們一家人的身病心病,倒像被你治好了一樣。”

易挽月神情懷念,語氣更和緩:“那時你父親整日呆坐,看著你母親的東西一看就是一整天,他雖不說,我卻知道,他心裡多多少少是怨你的,所以我從不敢讓他單獨照看你。後來你五六個月大的時候,我抱著你去院子裡玩,你父親看見了你,那天是他除你出生那天第二次抱你,你在他懷裡嗷嗷的哭,他看著你,血濃於水啊……後來他倒像是比你更像小孩,竟抱著你哭了出來。這時我就知道,他的心病算是好了,等你過了一歲生辰,我也就回延州了。”

沈清言沒有說話,易挽月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臉頰旁,力氣不大卻不容拒絕地把她的臉轉向自己:“孩子,你曾做過你父親活下去的希望,如今,你的母親與父親或許也能成為你的希望呢?”

沈平的書房被燒了七七八八,裡麵的藏書十有八九都沒了,沈清言推開門走了進去。

沈平的屋子也很素,除了幾個玉器擺件再無其他裝飾,屋子裡全擺著書架,上麵是滿滿當當的書。沈清言自小是愛看書的,書房裡的書從四書五經,到遊記話本,有些上麵還有她母親林永嘉或沈平的批注。

沈清言隨意拿起書架上的一本遊記翻看起來。

沈平治學嚴謹古板,街邊買來的小書裡麵有說的不對的地方他會標注出來,這一本卻沒有。批注者先把句子的本意寫在一旁,又像是體諒作者一般,加上了“或有異義”四字,翻到下一頁,書中寫得好的地方,注者甚至在旁邊畫了一幅小圖。

這是她母親的批注。

那時的母親,翻看著書中的山水天地,是怎樣的心境?如今的自己,麵對現實,又陷入了怎樣的困境?

沈清言隨意坐在房中的台階上,就著西沉的天色,看了一下午的遊記。風吹進窗戶時,她才驚覺時間之久。冬天快要過去,風吹在臉上還是疼,沈清言裹緊衣服,帶著書隨風一起離開了書房。

吃過晚飯,林清影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燈會,沈清言想了一會兒便答應了。

花燈亮起來,暖黃色的燭火幫夜晚的街道完成了底色,遊人如織,人們提著燈也變成了畫卷的一部分。

沈清言買了一個蓮花燈提著,沈平素愛這些高潔之物,沈清言卻覺得人的愛恨自有心定,憑什麼說金銀不如玉清貴?

“表姐。”林清影看她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出聲打斷了她綿長回憶的思緒。“我們去放河燈吧。”林清影提議。

“好。”

雲京城內隻有一條河,她們來得晚,河上早已飄滿了燈,河岸上都是賣河燈的商販,除非自己做,否則實在是沒有辦法讓自己的願望在這麼多河燈中凸顯出來。

沈清言選了一個曇花樣式的小河燈,林清影跟著她買,卻發現這燈實在太小,字都寫不上去兩個,隻得去換了個大的。

她回來的時候沈清言還是站在那裡看著她笑,變戲法似的從手裡拿出了一張紙條,放在了小曇花燈的中央。

沈清言有些得意地看她,她卻幾乎要在這揶揄的表情下哭出來,林清影這個從不服輸的表姐,終於開始試圖走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道坎。

曇花燈順著河水,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中,沈清言萬分確信,它存在於眼前的萬千燈火之中,與整個雲京的百姓們的願望一起照亮著今夜的星空。

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