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除夕在宮裡呆了半天,即使在年假裡事也不少,皇上問他楚懷安為人如何,沈平說他也不知道。
楚懷安到底是怎樣的人,能不能把柳州的攤子收拾乾淨,沒有人能在他回京前下定論。他能當武將,卻沒做過文臣,是他三年前的忠勇和激流勇退讓沈平選擇了上書舉薦,沈平也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太心急。
四大家族盛極必衰是必然,朝廷之上也不再全受其把控,可是百姓不能再等了……
回到沈府,沈平把自己關在了書房。
太子、秦王、定王三足鼎立。王家、趙家、鐘家、祝家四大世家幾乎把丞相之下的六部把控了個遍。京城的水越來越渾,誰都想平步青雲。無故入局的楚懷安,早已身在局中的自己和留心掛念的孩子們。
萬民、官員、世家、皇族……沈平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大人,大人!”
誰在拍門,誰在呼喊,沈平的眼皮沉得要命。強撐著眼皮,沈平看到的最後一眼,是早已包圍在身邊的漫天火光。
是夢嗎。
沈清言醒來後沉默著聽王永複述丞相府的事。大火從沈平的書房開始,一路燒到後院,王永他們這些住得遠的人察覺到的時候沈平的書房早已燒的像一顆巨大的火球。
眾人合力隻救出了幾個屋子沒嚴重燒毀的人。沈平的書房進進出出了四五個人,每個人都是進去幾步就退出來了——火太大了,根本沒法進去救人,由於沒聽到屋內有聲音,一開始大家都抱希望沈平不在書房裡。
可等火發泄完怒氣,把屋子燒的焦黑,大家才有機會踏進書房。一步一步,王永和幾個人一起無聲翻著書房的殘垣。
“在這裡。”王永朝著聲音看去。
隻有一具燒焦了的屍體。
沈清言聽著王永的形容,手攥緊了被褥,咬著牙沒哭出來。
“然後呢,”沈清言死死盯著王永,“這不可能是意外。”“有人去報了官,我先來趕來延州告知小姐。”王永說。
沈清言掀開被子穿上鞋就往外走,整個人像個木板一樣直愣愣的。讓春竹去跟易挽月告辭,沈清言沒等任何人,牽了匹馬踏上了歸路。
林清影聽說姑父去世的消息,趕忙找去了沈府。沈清言暈倒後林清影就一直守在她床前,直到易挽月來把她叫走。
“小影啊,等清言醒了,我會帶她一起回雲京。你姑父如今……”易挽月說著沒忍住淚,林清影跟著她一起哭,易挽月順了順氣,繼續說了下去,“如今沈家大勢已去,林家也不免被牽連。小影,你先留在延州,雲京的鋪子就先交給其他人吧。”
林清影哭著,連話都說不清:“不要,不要,祖母,我也要回去,祖母,我要陪你們一起走。”易挽月摸她的發髻,“小影,回雲京咱們隻會被人奚落,在延州林家沈家能一起護著你。你在這裡等著,等我和清言把雲京的事全處理好了就來接你。”
“那表姐呢?”林清影眼淚順著臉頰流,“祖母既知雲京危機四伏,怎忍心讓她獨自一人在雲京的官場上斡旋?讓我去吧,祖母,求求你,求求你了,讓我陪你們一起走吧。”
林清影看著溫和,性子卻格外執拗。平時被鍛煉得舌燦蓮花,這時也隻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也要走”。
易挽月千說萬說沒勸動她,另一邊春竹來了,說沈清言現在就要回雲京,來不及勸林清影了,吩咐了劉嬤嬤立刻就走,又讓李嬤嬤收拾好東西隨後再去雲京。
出了沈府的大門,王荷枝正在在門外,林清影撲到了老人的懷裡,頭頂傳來溫和的聲音:“清影,你想去便去,延州一切有我們。”
一頂轎子載著易挽月和林清影,一路疾行到了雲京。
駿馬從早晨跑到傍晚,延州到雲京的路這樣快地趕路居然不到一天就能到。沈清言避開了南邊的沈府,騎著馬直奔京兆尹府。
柳格現在一個頭兩個大,原本京兆尹府隻管小事,大事都是移交給刑部的,可這次的案子不僅涉及丞相,丞相的女兒還在刑部,想要把這燙手山芋推給刑部,也顯得太過分了些。
正惱著,門外小廝敲門說沈清言來了。
開了門,沈清言發髻散亂,衣服也被樹枝刮著破爛不堪,眼睛盯著一邊,疲憊卻有神,“柳大人,把我家的案子移到刑部。”
柳格心裡鬆了口氣,卻不得不愧疚起來,“小沈大人,這件事京兆尹府一定會追查到底,您……”
“我自己查,”沈清言的眼神終於定在了柳格臉上,她重複了一遍,“我要自己查。”
從京兆尹府出來,沈清言又快馬加鞭趕到了刑部,刑部夜裡也燈火通明。
進去後沈清言被由憐憫的目光織成的網束縛住,生生停下了腳步。
“小沈……”戚雨走向她,大概是想說什麼安慰她。沈清言抬起手指放在嘴邊,唇角不自然地掀起,“噓,戚大人,現在不要安慰我。”
走進祝明鏡的書房,沈清言回頭關上門隔絕了各種各樣的視線。
“節哀。”祝明鏡沉默了半天,最後隻說了這一句。
“大人,我想查。”
祝明鏡忽然覺得她消瘦了許多,目光低垂,腰卻挺得直。“你去過京兆尹府了?”“是。”
“最多協理彆人查案,主審官不會是你。”
沈清言點點頭,“我知道。”
說完她轉頭正想走,祝明鏡忽然出聲:“敢殺丞相的,不可能是一般人。”
沈清言沒接話,腳步頓了一下,繼而邁著步子離開了。
已是深夜,雪花輕輕地撒下了來,沈清言翻身上馬,狂奔往沈府。
這一路幾乎坦途,空曠的街道,安靜的小巷,沈清言的眼淚終於找到了適合發泄的契機。
不知是雪飄進了眼裡,還是冷風吹,沈清言的眼睛格外疼。
丞相府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林清影正搭手讓轎子裡的人下來。
沈清言抹了把臉,放緩速度慢慢騎馬過去。“祖母?”沈清言詫異。
沈清言出生在雲京,除了年節幾乎不回延州,外祖母王荷枝偶爾會來雲京看她們,易挽月卻從沒來過。
沈清言好奇問父親,當時沈平想了好久,才對幼時的她說:“京城對祖母不好,她來了會傷心,所以要我們多回去才能見到祖母。”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祖母會破例再回京城。正想著,易挽月喊了站在一邊的沈清言一聲,五六個人一起地走進了丞相府。
沈平喜靜、愛素,丞相府原本就是淡雅的風格,一場大火,沒有損失太多貴重的東西,隻是一時也修不好屋子。能住人的隻有沈清言的蘭苑那邊和王永他們那些前院的屋子了。
“今日祖母跟我們一起睡在蘭苑吧。明日我去找人修屋子。”易挽月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頭。
洗漱完,祖孫三人靠在一起取暖,屋子裡點了碳火,窗外的冷風卻好像會開門一樣。
今年的冬天冷的格外傷人。
易挽月一向覺少,醒的時候外麵天還沒亮。身邊的林清影蹙著眉,嘴裡不知道在嘟囔什麼,沈清言已經不見了。
穿戴好,推開房門,有人披著襖子站在院子裡。
冬天除了雪,一切都是一副懶散的樣子。蘭苑裡有棵梅花樹,沈清言穿著淡青色的外衣站在樹下,樹枝幫她擋了大半的風雪。
易挽月撐著傘,走到沈清言身邊,“清言,你怎麼在這裡?”
沈清言回頭,眼神悲戚。
易挽月原本就泛著疼的心臟此時狠狠一抽。她的兒子,好不容易過關斬將實現了自己的抱負,最終卻落得這個下場;她的孫女,天生就跟她父親一樣的心懷天下,以後的路又該怎麼走下去?
易挽月從沈清言小的時候就看出了她跟沈平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性格。看著和善開朗,實則爭強好勝,胸懷天下,不願同流合汙。
沈家曾是顯赫一時的永安侯,風頭無雙時被世家聯手打壓。易挽月在京城跟丈夫一起經營破敗的侯府,丈夫戰死沙場才換來了沈平襲爵的機會。可是沈平不要,他不當一帆風順的侯爺,不願安定和順過完一生。
他要考科舉,而易挽月太明白這一路的艱難,所以不支持讓兒子再蹚一次京城的渾水。母子二人大吵一架,此後除了跟沈清言的母親林永嘉交流,易挽月幾乎不再管沈平的任何事。
易挽月近乎冷眼看著兒子痛苦地走了一路,被貶謫、被誣陷,易挽月的心無時無刻不被拉扯著。堅持吧,去做你想做你該做的事;放棄吧,做你的侯爺平安一生不好嗎?
易挽月操勞半生,最終在沈平官拜丞相後帶著心疾遠離了令她傷心了一輩子的雲京。
“你要查?”易挽月把她拉入傘下。
沈清言從沒聽過祖母顫抖的哽咽聲,愣了一下才點頭。“去吧,孩子,”易挽月爬滿皺紋的手搭上年輕的肩膀,“從延州到丞相府的路,我們家人能走一次,就能再走第二次。彆怕,孩子,就去做你想做的。”
作為母親,殷切的囑托她沒來得及說給兒子,於是未雨綢繆般說給了同樣迷茫的孫女。
沈清言終於顯露出十八歲少年人的無措和痛苦,在清晨的冰天雪地裡,對著苦口婆心的老者痛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