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雲京城不過幾裡,周圍就從絡繹不絕變成了荒草萋萋。
楚懷安帶著人馬從西城門出,比起南門和北門的車水馬龍,從此處進出的人不算多。他牽著馬回頭看,連城門的“雲京”二字都被風吹雨淋的,幾乎模糊了。
雲京的城牆真是高,楚懷安心想。圈住了榮華富貴,也沒讓窮困潦倒進城。
他抬腿上馬,一氣嗬成,身後是長長的隊伍。
三年前他進京複命時,西城門絕不比如今的南門差。三年前的事,連旁觀者都唏噓,身在其中的人該以怎樣的心情故地重遊呢?
楚懷安心中微涼,抬眼看見長亭上站著熟悉的人,於是下馬走上前去。
“沈丞相。”沈平一大早就趕到了西城門的長亭,這幾天他聽說了楚懷安的處境,觸動的良心促使他趕來給他送行。
“入了冬,柳州格外冷,有時甚至堪比京城。世子此去,記得多帶冬衣。”楚懷安向他一拜,“多謝丞相,懷安記得。”
沈平遞給楚懷安一個盒子,“世子初去柳州,不要低估人心算計,若遇難事,可打開這個盒子看看,或能助世子一臂之力。”
楚懷安接了過來。
“世子今去柳州,到年底恐怕無法歸京。賑災勞累,瑣事頗多,臣懇請世子多多體恤柳州百姓,他們民風淳樸,少見貴人,若生衝突,還望世子諒解。”
楚懷安再拜,“丞相放心,懷安此去,是為解民困,安民憂,絕不會以權壓人。”沈平還想再說,手抬了半天卻不知該落在何處,隻得看向天邊浮雲。
“世子,柳州百姓在等你,”頓了一會兒,沈平朝他揮揮手,“走吧。”
楚懷安在軍營待了三年,那裡的人們聲音大,脾氣大,解決問題多半靠武力。後來他立功封了將軍,將帥們喝醉時總愛貶低京城的官員,說他們是一群隻知雲京美的廢物,楚懷安依著年少時在京城的記憶讚同過一些。
跟沈平交談幾次,他對京官的評價要改一改了。他看得到沈平的糾結、斟酌,這是京城裡的官員最常見的表情。他們審時度勢,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但又通過沈平,看到了從前隻在塞外武將們眼裡出現的堅定、不忿。
這個丞相,大概真做得名副其實。
一路快馬加鞭,不到半月楚懷安就到了柳州,從京城一路南下,他能直接地感受到人們的變化。
沿街乞討的人越來越多,城郊從三五具餓死的屍體,到數不清的人們瘦骨嶙峋、麵黃肌瘦。每一雙顫顫巍巍地伸到他麵前的手,都像在他的心臟之上抓撓。
隨著屍體的增加,楚懷安的話也愈發少。
柳州賑災,需要賑災的何止是柳州,需要震的又何止是災?
“大人,我們就在這兒等?”小廝哆哆嗦嗦地問,眼睛時不時地瞟一眼門口。
柳州太守況海手裡拿著筆,一筆一劃慢慢地在宣紙上寫字。
“天道酬勤”四個字寫的蒼勁有力。
“等?皇上讓他一個靠邊站的皇族,來分柳州這杯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小廝沒回他,隻是又放低了呼吸聲,脖子上的汗越來越多。
“天道……”況海看著他自己的字,“天道!我從不信天道!”忽然加大的聲音嚇住了屋裡所有人。
連小廝在內的所有人全部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
“世子,前麵就是府衙了。”一路走來,饑貧越嚴重的地方,府衙的附近就越是有一批又一批無家可歸的人,隻為儘快得到官府施的薄粥。
可是災情最嚴重的柳州府大門緊閉,四周空無一人。何況他們早早就給柳州府傳了信,如今卻擺出這樣一副滿不在乎姿態。
下馬威,楚懷安額頭的青筋跳了跳。
“拍門。”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咚咚咚”,拍門聲越來越大,裡麵還是沒人出來,寧遠回頭看了一眼楚懷安。
楚懷安對他搖了搖頭。
他輕咳了一下,掩飾說:“正如大家所見,既然他們沒有開門的意思,非常時期我就行非常之法。”
話音未落,他就跳上了府衙的牆。
“世子殿下!”人群之外傳來渾厚的聲音。
楚懷安尋聲看去,一個高大的男人來到他們這隊人的隊尾。楚懷安站在高處,那個人隻得仰視他說話。
“世子殿下,在下柳州太守況海。”況海直視著牆上的楚懷安,見他還沒有下來的意思,輕笑著說道:“下官來遲,理當自罰。隻是世子久在牆上,莫非要學那梁上公子,來個‘牆上公子’?”
況海帶來的人對著他們哄笑,楚懷安背著手,沉默地盯著他們。
“況大人自知晚來,還不速速開門?”寧遠有些著急道。
況海大手一揮,身後的小廝們才動起來。
楚懷安從頭到尾都隻待在牆上,況海卻不能不動,這場無聲的對峙到底是他先落了下風。“世子殿下,”楚懷安一動不動地望著況海,“舟車勞頓,不如先進府衙,好好安頓一番,明日再著手賑災事務。”
楚懷安沒說話,輕飄飄地從牆上跳了下來。楚懷安眼神冷漠地看他,況海神情依然懇切,眼睛裡卻諸多冷意。
楚懷安也從不是隱忍的人,對著他嗤笑了一聲,也不管況海什麼表情,大踏步走了進去。
年關將至,刑部一年來的卷宗要歸整,積壓多年懸而未決的案子都要重新引起重視。
沈清言做事條理,也不拖遝,本以為做完自己應做的一份後就能溜之大吉,結果被陳河一句“能者多勞”強留在了機關處至申時。沈清言沒膽子走夜路,沈家跟著她的車夫王永更不敢,總是天還沒黑就催著她歸家。
刑部有專門留給官員休息的宅邸,沈清言想著沈平早已習慣自己年關時留宿刑部的行為,便沒再找人專門告知,帶著春竹秋硯和王永,一起在刑部安排的四間房裡休息了。
早上被敲門聲吵醒的時候,沈清言的內心有無數罵人的話要脫口而出了。
“小沈大人,小沈大人!”
沈清言是想忽視聲音接著睡的,奈何來人確實堅持,沈清言隻得認命下床。打開門,沈清言看見春竹神色複雜地站在一旁,敲門的人卻不自覺,“嘿嘿”一笑後向她打招呼。
是京兆府尹柳格。
“小沈大人,柳某來刑部,聽說小沈大人昨兒個徹夜未歸,心裡掛念,特來拜見。”柳格言罷朝她拱拱手。沈清言還沒睡醒,反應卻沒遲鈍,握著柳格的手臂沒讓他把腰彎下去。
“柳大人,是下官應該向您行禮。”
沒等柳格反應過來,沈清言迅速彎腰行禮,然後直接一個後退撤到了門裡,“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饒是柳格這個見慣了奇人的也愣了。
“柳大人,我還沒睡夠,你去辦你的事,不必管我。”門內傳來沈清言的聲音。
況海盯著眼前這個專注吃飯的男人,“世子殿下,今日已是您來柳州第三天了……”
楚懷安一隻手端著一碗清粥,另一隻手拿著饅頭,一副專心吃飯的樣子。
“殿下。”
“況大人,我們每天都在施粥,柳州府的官兵也在及時處理災情,隔絕時疫。我們還需要做什麼呢?”楚懷安表現出一副疑惑的樣子。
這幾天楚懷安從不開口提賑災銀子的事,每每自己跟楚懷安哭窮,他都直接從他帶來的的十幾輛馬車裡弄出幾袋糧食。
沒有多的,正好夠災民們一兩天吃的。
況海暗自咬牙。一開始自己還以為瑞王世子跟之前來的秦王一樣,拉來的幾輛馬車裡全都是華貴的衣服、新奇的物件,沒想到居然是從路上買的糧食。皇上批了八萬兩白銀用作賑災之款,現下是冬天,糧食的確放的住,萬一楚懷安早把銀子全換了糧食,那況海可就一點油水都撈不到了。
楚懷安吃完飯,走到門口時整了一下衣服,隨意開口道:“況大人,我今日要去臨風縣,況大人要一起來嗎?”
前兩日楚懷安不過是在柳州城內走了幾圈,今日怎麼要去下麵的縣城看了。況海站定不動,楚懷安靠在門口的柱子上,失神地望著門外,沒有出聲催促。
“世子爺要去臨風縣,想必路況民風都不熟悉,還是由下官作陪吧。”
楚懷安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