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卯時的寒風從隊首的丞相大人吹向隊尾，百官皆瑟瑟。
沈清言獨像一根竹子挺在那裡，一副無懼寒風的文人風骨，四周漸起稱讚，“真不愧是丞相的女兒……”這時沈清言的臉皮才薄了起來，連忙向幾位拱拱手，把寬袖裡的手爐拿出來展示了一番。
冬天哪裡都不好過，旱災、雪災，還有許多地方收成不好，這些天災對百姓來說是每年都要發愁的生計，對一些官而言卻是銀子自己往口袋裡蹦的好營生。
要是前幾年，不用猜也知道這是秦王楚玟與丞相沈平相爭的差事，隻是近些年來四皇子楚玨也慢慢露了頭，連立了幾件大功後封了定王，不禁讓人驚歎其勢如破竹。
何況皇上今年還封了太子，太子楚珩年紀雖是最小的，卻擁有皇後母族——四大家族中最聲名顯赫的王氏做助力。從前看似秦王一家獨大的儲位之爭，如今再算，已隱隱三分其勢了。
定王楚玨、太子楚珩、秦王楚玟都搶著要這次賑災的事務，畢竟得錢又得名聲，還能證明父皇寵愛的好事，誰不上趕著做？
這等大事之中的說法自然輪不到沈清言這個小官思量，於是聖旨下來說今年讓瑞王世子楚懷安去賑災的時候，她原本也沒太驚訝的，結果楚懷安還被任為了清和門的特使，清和門特使必要時可是有權決定官員任免的。
賑災的清和門特使，史無前例。
按輩分來說當年的瑞王是皇上的叔叔，不過這個年紀跟侄子差不多大的閒散王爺在妻子柳宜生下世子楚懷安後沒多久便因病去世了。全京城都知道瑞王楚升和瑞王妃柳宜恩愛相敬，瑞王去世後柳宜就很少出門了。世人也就逐漸遺忘了這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後來王妃也在世子出征時因病去世，偌大的瑞王府隻剩了一個楚懷安。後來楚懷安自己辭官，此中眾說紛紜，又變成了對楚懷安的唏噓。
巳時晨霜剛剛化開，太陽雖大，冷風一吹還是沒多少暖意。
下朝後沈清言直奔永安閣，沒到飯點人還不算多，連櫃台裡的掌櫃都嗬欠連天，不緊不慢的算著前一天的賬。
沈清言慢慢踱進去，有眼力見的跑堂趕到她麵前，臉上堆滿了笑：“這不是沈大小……額，沈……小沈大人嗎？您看看您有什麼想吃的，我們昨兒個剛進了水晶蝦……”
沈清言上月在對麵的富貴樓被戶部幾個主事奚落，說她是靠丞相爹才得勢的“沈大小姐”，陰陽怪氣地，言語間還貶低了沈平。她一向不是隱忍的人，當場發了火把那幾人的桌子掀了，又抓了把銀子給跑堂的小廝，瞪著那幾個傻了眼的人說：“這頓算我請，請你們學學怎麼說人話。”
看來她在這條街上算是威名遠揚了。
沈清言沒解釋什麼，接過菜單後點了幾樣沈平和林清影愛吃的菜，帶著不小的食盒回了相府。
沈丞相下朝後就被楚懷安攔了下來。
沈平坐在馬車裡，看向一旁的楚懷安。這位世子殿下先失孤，後失勢，他的眼神裡不自覺帶上了可憐，而擁有悲慘往事的瑞王世子此時正坐在一旁，拉開車簾漫不經心地朝外看。
沈平老神在在地坐著品茶，楚懷安也不開口，馬車一路安穩地駛向瑞王府。
楚懷安做手勢請沈平先下車，隨後跟上跳出了馬車。沈平摸著胡子慢悠悠地走著，楚懷安卻隱隱有些著急。
沈平裝作沒看見他的急躁，被請到座位上坐著了，才端著架子開口問：“世子請老臣來府上，所為何事？”
楚懷安定定地望著他，神色糾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開口：“陛下派我去柳州賑災。”沈平又不說話了，楚懷安朝他拱手行了個禮：“聽聞沈大人當年在柳州做過太守，我想了解一些與柳州有關的的事宜。”
三王爭權，陛下不言。沈平作為丞相自然明白，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今年無論如何皇上也該讓新太子或是定王上手曆練幾番。
可沈平自己在柳州做了四年太守，他太清楚柳州的境況了，那裡經常大旱，收成幾乎從未好過。
災害越嚴重，官員好像就越猖狂。
沈平第一次到柳州看見那些低眉順眼、膘肥體壯的，試圖討好他的官時，忽然覺得他們像是吸著路邊餓死之人的血而生的畸形怪物。
做丞相這麼些年，每每賑災，他總是暗中阻撓秦王的人去辦這種差事，多次擋了秦王財路，以至於他早已成為秦王的眼中釘。
這些年來他與秦王在賑災人選上各有勝負，隻是勝時多感念陛下，敗時多唏噓天下，無論何地遇到任何災害，沈府都是捐財物最多的。
對於這種拉扯，沈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儘頭。
不管是為了向皇上證明自己，還是先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成績，這次派太子和定王去賑災都不會做的太差。何況楚懷安曾為武將，如今又已做了三年閒散世子，他不是最好的人選。
可一旦太子和定王開始賑災，嘗其中能貪的甜頭，以後沈平阻撓的人選就又會多一個。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希望這兩位越晚接觸這筆暴利越好。
沈平三年前曾上書直言救過楚懷安一命。救他之時，他是忠勇之士。
沈平希望自己沒有看錯人。
“沈大人？”思緒回籠，沈平看著眼前年輕人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給這個新上任的賑災官一點信任。
何況是他主動把楚懷安拉入夥的——雖然他暫時還不知情。
沈平在瑞王府用了午膳，離開的時候跟楚懷安很是讚歎了一番瑞王府裡種的鬆竹。
楚懷安聽了沈平大半天的指導，心裡安定了七八分。
沈平這邊上了馬車，那邊巷子裡就駛出來一輛馬車。車前的馬身形流暢，毛皮鋥亮，馬車奢華豪貴，跟沈平那個素色的馬車，一前一後經過了瑞王府門口。
楚懷安從前見過這輛馬車，在他差一點建功立業的時候。他看著馬車上走下來的人，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
“世子殿下。”
來人是戶部尚書，趙成。
趙家是四大家族之一，趙成這人是個怪胎，前些年因他對庶出子女的過分忽略，導致庶女庶子出走，分家的時候聲勢浩大，甚至鬨到了禦前。
他出走的女兒趙端雲在吏部闖出了一片天，兒子趙端齊如今在工部上任，父女三人分家時撕破了臉，如今倒成了日日相見的同僚。
趙成是秦王的人，京城無人不曉，楚懷安自然明白他的來意，畢竟秦王是先皇後的孩子，若非要論嫡庶，他才是嫡長子，趙成一向最看重這些東西，支持秦王也無可厚非。
也許該讓沈平留下的，楚懷安心想。
沈家有“惹四族禍，扣沈府門”的名聲，百姓若被四大家族豪強欺壓去沈府都會解決的，從這方麵來說，沈平這個丞相做得十分稱職。
前腳走了丞相，後腳又來尚書，這三年來沒見過幾個大人物的瑞王府，今天倒是格外熱鬨了。
“我早就說過，世子殿下不是池中之物。”趙成笑嗬嗬地看著楚懷安，一邊跟著他往府裡走，一邊說著漂亮話。
趙成無非是為秦王拉攏人，送下禮品就告辭了。
“當年的世子爺……嘶，隻有十七歲啊，橫刀立馬，保家衛國。禦北狄，退大月，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如今再得陛下青眼，將來必能再度立功，世子殿下您也……”
楚懷安安靜地在立著，趙成見他的臉色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對他奉承話也都不在意，就斂色行禮，告辭了。
楚懷安不是沒風光過，當年皇室之尊立下赫赫戰功，也算是炙手可熱。
沈清言到家的時候秋硯已早早點了碳，於是她趕忙湊了上去。“清影呢？最近有沒有跟那個人見麵啊？”沈清言語氣雖是八卦，神態卻嚴肅。
秋硯正了正身子，答道：“沒有。最近她常在房中，不再跟從前一樣常常出去了，連夏曇和冬雪她們都很少出門了。”
“倒是那個姓孫的秀才，今日好像來過。”春竹摸著下巴回憶。
沈清言挑了挑眉，“拜帖呢？”春竹看了眼秋硯，兩個人一起無奈地搖頭。
沒有拜帖，那算什麼，私會？
“春竹，你跟我去一趟梅苑。”見沈清言麵色不善，春竹連忙點頭。
沈清言把拎著的一包點心扔給了夏曇，朝她揮了揮手。“大小姐……”夏曇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俯下身子。
沈清言站在窗下，比她矮了一截，抬頭跟她說，“給你家小姐吃。”夏曇接下後富了富身子，轉身剛想走，又被拽住。“走這麼急……還有這個！”沈清言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來兩包零嘴，“你和冬雪的。”
夏曇愛吃甜，沈清言時不時也愛給她們買零嘴。
“我走了啊。”又一番拉扯，告彆才終於結束。
沈府後門挨著青雲巷，青雲巷顧名思義，平步青雲，大多住著些進京趕考的秀才，或是家境貧寒的國子監讀書人。
過了青雲巷就是致遠大街，這裡是京城最熱鬨的地方之一，商人們每天過得熱火朝天，來的人有達官顯貴，有市井小民，每天都人山人海。
僅僅幾道牆，就能把煙火人間和苦學之人分隔開，何嘗不是一種奇觀。
在刑部應了卯，抄送了些文書，天就又逐漸黑下來了，沈府的馬車已等在了門口。沈清言一上去秋硯就把暖好的手爐遞給了她，“清影下午去‘知音’了，現在還沒回來。”春竹湊上來悄悄告訴她。
“我們也去！”沈清言高聲道，馬夫王永隨即改了方向，車往篤行街走了。
知音是沈清言母親的陪嫁鋪子之一，賣些玉製的樂器，這些品質高雅的東西都在篤行街。這條街上皆是一些名聲很大收益卻寥寥無幾的鋪子，畢竟有閒賞樂的人少，有錢買的人更沒幾個。
林清影管家後一年到頭都很忙，除了不愛出門的冬天，幾乎每天都要巡察京城的鋪子。如今年關將至，糧鋪等忙得不可開交，她卻去了知音，為了什麼去的，沈清言覺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
天色慢慢黑沉，路上行人也漸漸稀少，有些店麵已收拾東西準備關門了。
知音的位置不錯，周圍也都是玉器鋪子或是書鋪，好歹稱得上一個雅字。它的左鄰右舍已經漸漸滅燈準備收攤打烊了，原本整條街最早打烊的知音卻還在開著。
沈清言推門進去的時候，林清影正在櫃台後麵，與麵前的男人爭執著。
“小影，我心裡有你，我想娶你，我願為你付出一切，我以為你和我是心意相通的……”麵前的男人身形高大，麵容清秀，然而嘴裡吐著這麼一些惡心人的話，沈清言皺了皺眉。
“潘秀才。”聽到林清影改了稱謂，潘為吉終於安靜了下來，沈清言也找了個角落貓著，準備聽聽她的反應。“我與你一開始是共賞詩文，後來即使私下通了書信，也從未說過逾矩的話，我引你為知音，因此才約你在此處相見。”
潘為吉臉色不善，林清影沒有停下。“從前我的確心中有你，可是表姐說得對，你是秀才，還未科考，我們這般私下來往，名不正言不順，我無意打擾你科考，也不願再與你……私下再見。”
沈清言眉毛快挑斷了，林清影在京城管事這些年，倒是不像小時候那般笨拙，越來越能言善辯了。
“林清影，你與我的事，青雲巷的學子大半都知道，‘知音’？真是可笑，跟我論詩的時候拿腔拿調，現在又翻臉無情談什麼名正言順。就你會裝清高？我告訴你，他們早已認為你會是我的妻，我一定會娶……啊！”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沈清言忍不住了，衝上前一拳打了上去。
“娶你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