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記得,那時是六月份。
江南那邊會習慣性地把這段時間稱作梅雨季,而那年的鄔蘇似乎比以往更眷戀水汽,雨季被無限製拉長般,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鄔蘇斷斷續續開始下雨,空氣裡水汽彌漫,石階上苔蘚蒼翠,雲芿跑在街道上,鞋底踩進水窪,水花肆意迸濺。
再後來。
淅淅瀝瀝的雨水輾轉成綿密飄灑的雪花,被路燈映出輕薄的軌跡,洋洋灑灑在地麵鋪成平整的幾層,踩在上麵烙成一個斑楞的腳印,咯吱作響。
腳步沒法放緩,心境難以從容。
俱樂部走廊裡,聲控燈忽明忽暗 ,雲芿手心沁出一層薄汗,心臟止不住的跳動,就在她要將心裡的話呼之欲出時。
雲芿聽見他低沉喑啞的聲音傳過來,懸在頭頂那片稀薄的空氣,語氣也顯得輕飄飄的——
“雲芿,找個能陪著你的。”
時間已經久遠到她根本想不起對方的表情,甚至話也隨之模糊。
唯獨忘不掉那一刻心底,像被蛛網束縛般的難受。
酸澀彌漫,無力感深重。
雲芿第一次嘗到失戀的滋味。
他和她的最後一次碰麵,距離現在九年,他的拒絕給足了她體麵。
那是她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在19歲的年紀。
也是當時的那個雲芿,整個的名為“喜歡”的故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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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的情形卻是,他們的關係什麼都算不上,連當成陌生人都覺得尷尬。
雲芿下意識將口罩向上提,遮住臉的大半輪廓。
不知道是不是心虛作祟,對麵的人抬眼看過來的一瞬,她總覺得彆有深意。
雲芿極力壓下心中波瀾,抬眼,撞上對方的視線。
麵前的人靠在椅子上,眼瞼下垂,神色異常平靜,身上的戾氣卸掉了大半。
神情和普通病患沒什麼區彆,看起來並沒認出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雲芿暗自鬆了口氣。
看來是沒認出她。
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對方沒認出她也算正常,何況還隔著一層口罩。
而且,對方說不準已經把她給忘了。
操著例行公事的口吻,雲芿抬眸平視他:“需要先說一下您的姓名以及年齡。”
對方唇線抿直,似乎沒有說話的意思。
雲芿問他:“年齡?”
這次他答的很快,“33。”
雲芿:“姓名?”
他忽然支起身子,胳膊輕輕搭在桌麵上,扯起嘴角輕笑。
“江杭遠。”
雲芿刻意忽略對麵愈漸深邃的眼神,瞥了眼他臉上的傷,問:“什麼症狀呢?”
“打架。”
他的嗓音相比當年低沉了幾分,態度也有種事不關己的意味,更像是替彆人回答的。
雲芿大概了解情況,“那你除了臉上的傷,其他地方有覺得不舒服嗎?”
“右上臂。”
“好。”雲芿點頭,自顧自在鍵盤上敲擊,淡淡道:“你坐裡麵去吧。”
江杭遠聽見這話站起身,垂眸隨意掃了眼桌麵。
隨後往裡走坐在床上,將外套連帶著裡麵那件連體灰色衛衣也一並脫掉扔在一邊,露出勁瘦的腰身和腹部緊密排列的肌肉。
自始至終的整個過程他眉眼都很淡,又顯得有些聽話。
雲芿緩緩走過去,鼻息挨著他頭頂擦過,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右臂上。
憑著淤青輕微按壓皮膚周遭,溫聲開口:“哪疼告訴我。”
她仔細留心著他的表情,也不太敢用力,半天過去他愣是一點反應沒有。
雲芿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繼續摸索,江杭遠突然抓住她的手,用了不小力氣放在一處位置。
像不怕疼似的,抬眸盯她:“這兒疼。”
他的手溫熱,捏著她指尖,而後又鬆開,依舊盯著她,黑眸深邃。
雲芿不自覺和他對視,卻讀不懂他眸中翻湧的情緒。
慌忙挪開視線。
“輕微拉傷。”
雲芿慢吞吞地撂下一句——“你先把衣服穿上”,隨後她轉身給他拿處理外傷的藥品。
片刻過後。
雲芿立在床邊,猶豫了下,問他:“你自己來?”
他就這麼從下往上睨著她,語氣理所當然:“看不到。”
雲芿沒動。
江杭遠凝著她。
僵持幾秒。
雲芿認命般坐在他旁邊,不去看他焦灼的眼神,手法熟練地給他處理臉上的傷口。
空氣寂靜到有些窒息。
他突然開口,喉結沿著弧線滑動,嗓音清棱:“雲芿。”
空氣像被割裂一瞬,她在這個當口似乎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認、出、她、了。
下一句話間隔很長時間才問出:“你結婚了?”
雲芿拿著棉簽的手頓了一下,又接著處理他鼻梁上的傷,冷淡道:“沒有。”
他盯人的目光很直白,從未離開過她。
似是故意要找她不痛快,他又接著問:“有男朋友?”
雲芿停下手上的動作,耳後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紅,懊惱道:“江杭遠!”
江杭遠眉梢輕挑,斜斜勾下唇角:“原來你知道我叫什麼。”
雲芿不搭理他,眼睫斂起,眉眼專注,逐漸加快手上的動作。
結尾,她把用過的棉簽和酒精棉球一股腦扔進垃圾筒,拿筆給他寫了一張藥單遞過去。
語速不自覺加快—“你拿著單子去樓下取藥,記得最近不要劇烈運動,24小時內冰敷,超過24小時熱敷,還有注意飲食清淡。”
一副著急趕他出去的架勢。
江杭遠接過單子,瞥過她清冷的眸子:“行啊。”
還沒等走到門口,雲芿直接對外麵的護士喊:“下一位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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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趕出來了?”
薛丁珩斜斜靠在外麵的牆上,眼底的調笑意味明顯。
江杭遠斜睨他一眼,眉眼不耐,把藥單子使勁往他懷裡一塞,勾起嘴角,語氣不鹹不淡:“故意的?”
薛丁珩眼底潛著狡黠的笑意:“算不上,也就是幫你個忙。”
江杭遠沒理他。
兩人並排往取藥處走,個高腿長,吸引不少小護士的注目。
他忽然拍拍江杭遠的肩膀,留意著他的神情:“你不是想見她嗎?”
薛丁珩假意試探他,沒想到這人還真怔愣了一秒,眼尾自然向上,就這麼冷眼盯著看的時候,渾身的淩厲感壓人。
“你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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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她們說的是江杭遠?他來鄔蘇乾嘛?”唐代遲手裡拎著個很小的啞鈴,鬆散的垂在褲線旁邊,滿眼的八卦意味掩藏不住。
雲芿瞥了一眼牆上寫著的“禁止偷懶”,懶得提醒她,把搭在纖細脖頸上的毛巾扯下來放在一旁,俯身將臥推凳調到30度角,正手向內,握住啞鈴,手臂壓著力氣繃緊:“我也不知道,他看樣子和人打架了,臉上都是外傷,還有右上臂輕微拉傷。”
“特意跑到鄔蘇打架——”唐代遲手拄著下巴,思索了一會,突然茅塞頓開:“啊,芿寶,你說他不會在江寧那邊欠債不還被人追殺了吧!”
雲芿額頭上綴著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流淌至脖頸,肩肘處的肌肉有規律的聳動,聞言沒忍住輕笑,卸了力氣:“你這想象力也太豐富了。”
“他可能就是過來出差吧。”
“那要是他這回不走了呢?不是有個俱樂部在這嗎?”唐代遲說著突然想到什麼,表情狡黠:“哇,芿寶,你們兩個不會再續前緣吧。”
“什麼再續前緣?”雲芿扯過毛巾擦汗,冷眼看她:“壓根兒沒在一起過,我是單方麵被拒了好嗎?”
這時手機“嘀”的一聲傳來消息提示音,雲芿打開微信,點進那個“四貓一狗”的擺拍頭像,上麵是一張照片和一句話。
親親媽咪:【/圖片.】
親親媽咪:【芿寶!你看咱家“咖啡”和隔壁你崔姨家的“二棗”玩得多好!】
不知道她老媽什麼時候又把備注給改了,雲芿正頭疼,窗口又彈出來一條信息——【咱家小狗都找到漂亮女朋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小寶寶啦!】
哪有人催婚能催的像小蔡同誌這麼風風火火的呀!
雲芿一個頭兩個大。
上上策,繼續裝死。
親親媽咪:【雲芿,你彆給我裝死!】
雲芿習以為常,手機鈴聲直接調成靜音。
總算安靜了,舒服!
唐代遲對這情況也見怪不怪,乾脆攛掇她:“我看你先找個對象應付上得了,追你的人那麼多,你就沒有一個看上的?”
雲芿:“那你想的太簡單了,我媽不是想讓我找對象,她是著急抱孫子。”
唐代遲也算是領略過她母親的威力,乾脆話鋒一轉,又扯回到她身上,“不過說實話,我當年還真覺得江杭遠喜歡你。”
雲芿斜睨她,語氣鬆散:“你說話能靠譜點?”
“哇,雲芿你沒良心,你當年不也這麼覺得?”
雲芿不以為然:“那他還不是拒絕我了?”
“那可不一定,他說的是‘找個能陪著你的’,他這話的意思會不會當年得回江寧,不想和你異地戀,然後現在他過來這邊,不就能陪著你了嗎?”
雲芿眯了眯眼,突然語氣誠懇道:“你明天上班彆去心內科了。”
唐代遲:“啊?”
雲芿:“直接掛號神經科,看看腦子。”
“……”
唐代遲不服氣:“那他乾嘛不直接說,整這些彎彎繞繞的話乾嘛?”
“體麵唄,他當時23,肯定拒絕過不少女生,估計吃過這方麵的虧。”
“什麼虧?”
雲芿看著她求知若渴的樣兒,勾唇笑了笑:“那我跟你說個例子,和這事兒還挺像。”
“我上大二的時候拒絕過一個男生,那天他表白的時候,我直接就和他說‘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
雲芿抬眼看她,眸中水波粼粼:“你猜他怎麼說的?”
唐代遲搭話:“怎麼說?”
“他說感覺我對他有好感,具體意思就是以他的視角認為我對他接近於喜歡。”
唐代遲:“那你對他有好感嗎?”
“就覺得他人豪爽。”
“行,我懂了。”
雲芿:“但主要問題不是這個。”
唐代遲:“?”
“他最後說我不願意對感情負責,撩完就跑那種,然後他還說我是渣女。”
“啊?”唐代遲驚詫:“這麼離譜嗎?”
雲芿點頭:“確實。而且他還會和彆人添油加醋地說起這事,我還是從馮燁那聽說的。”
“雖然我也不太在意吧,但終究是對我名聲不太好,畢竟我就和他吃過兩頓飯,還是大家都在那種。”
唐代遲:“這種人真是腦子有病。”
“也不是。”雲芿淡淡道:“我之後仔細研究過,發現問題出在我直接拒絕他這件事上。”
唐代遲:“?”
“雖然我不喜歡他,但是直接拒絕多少會刺激到他的自尊心,自然會讓他不太服氣。”
“所以我就拿江杭遠這話試了一下。”
唐代遲:“結果呢?”
雲芿:“結果就是他們對我的評價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找個能陪著你的’,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委婉地說——我不夠好,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哇!”唐代遲恍然大悟,“還真是。”
雲芿:“所以,現在你知道江杭遠的想法了吧。”
唐代遲眼睛亮閃閃的,思維極其跳脫:“芿寶,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麼學習好了。”
雲芿:“?”
“我就沒見過把這事也拎過去研究的。”
“?”
唐代遲:“關鍵是你還研究得挺透徹。”
雲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