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陸昭餘光掠過許梨，目光微鈍。

她立在雲霧晨光之下，眼尾微垂，似瀲著些許細碎的淡漠。

清冷，疏離，遙不可及。

這便是自己日後的師尊了？

昨日他在同門各種冷嘲熱諷中漠然跪著。這種場景對他而言，早已司空見慣，無論譏諷或嘲弄他都不在意——眾生如何，於他何乾？

可她忽然在人群中出現了，準確來說，是出現在挖苦他的那兩個人身後。在千萬弟子的目光下，將他扶起，語氣隨意地告訴眾人：他是我的弟子。

不似同情他，也不像做戲，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原本就該站在那裡，作為她的弟子。

他不信。

他無爹無娘，自打有記憶起，就是棵沒人要的小白菜，路過的狗都能罵他兩句，吹過的風都能扇他兩下。因此他見慣人心冷暖，明白弱者就是墊腳石，隻有實力才是一切。

他不信，這世上會有人吃飽了撐著站在他身後，更何況，那人是悟道如呼吸的玄天尊。這位師尊呼吸著參悟了隻論天賦的 “九天玄劍道” ，呼吸著成為了高高在上的仙尊。說什麼保護弱小？她的字典裡，八成連 “弱小”二字都懶得收錄吧！

可如今，他這個師尊卻像是從未沒聽過 “天賦決定一切”這句話一樣，還讓他們連夜背誦什麼《仙宗情感啟蒙》，言之鑿鑿地讓他們學會 “守望相助，不得欺壓同門” 之類。

沈陸昭冷眼看著眼前那本書，緊緊一擰，心中冷笑——玄天素來以天賦決定一切，九天玄劍道乃是仙門最尊貴的道途，何時需要學這些無用的東西了？

忽然，許梨板著的臉在他麵前冒出，沈陸昭心裡一驚。

“記住，我域考核必考這個知識點，背不下來扣月例錢。”

沈陸昭：“……”

許梨眯了眯眼，見他默立在那，像是沒有聽見，眉宇間透露出幾分不耐，青竹板敲在他肩上，力度不容忽視：

“為師在同你說話，聽見沒有？” 她心裡雖然已經連珠開罵，但聲音卻清冷淡漠，尾音微微上揚，帶著玄天劍修特有的冷然。身旁的蘇辭柔和一眾弟子，也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聽師尊說話，忍不住紛紛側目，卻被那威嚴寒意凍得打了個哆嗦。

“弟子明白。”沈陸昭指尖不動聲色地收攏，緩緩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師尊。

她仍是那副淡漠從容的神色，看他的回應認真了幾分，便收回竹板未再為難，背過手去，說話倒是滔滔不絕：“有道是，修身立德，方承大道。我九天玄劍道講究心劍合一，劍隨心動。心若無塵，劍則無瑕；心若不正，劍道難存……”

沈陸昭看著她在眾弟子敬仰目光下，諄諄教誨、侃侃而談的身影，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傳聞中的玄天尊，劍體雙修，天賦卓絕。

有人曾見她一劍裂山，雷霆貫地；還有人說，她兩百年前於暴風之巔，生擒歸雲發瘋的惡獸，徒手拽著那蟒蛟尾巴直甩出去，砸塌了後山的山頭。

沈陸昭曾以為，玄天尊理當如此——劍道通神，膽魄比天，淩厲超脫。

可如今，本尊就在他麵前。

他看著講著講著忽然打了個哈欠的沈梨。

“……”

本尊竟是如此嗎？是一直如此還是近幾年逢了變故？

師尊肩膀纖細，連帶著翻飛的袖袍都透出了幾分柔弱。手腕也太過纖細了，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裂。

這樣的人真的能教自己劍道嗎？

“所以，身為玄天弟子，若心有戾氣，如何禦劍？若劍意不正，又如何登臨九霄？”許梨又繞了回來，似是特意與他說的，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耐心道。

再次被打斷思緒的沈陸昭，恭謹地低頭。

見看他聽進去了些，許梨暗暗笑了：

——他爹的，本仙尊真是個天才！這些年，她總結出沈陸昭的幾個致命特點，隻要逐一對症下藥，便可減少宗門被炸風險！

比如現在的沈陸昭，不相信 “無條件的善意” ，她若強行以師尊身份關愛他，反倒顯得偽善。不如用形式主義的方式逼著他學，從而在枯燥重複中，潛意識接受 “這等真理”

就像人走在漫長黑夜裡，哪怕不信光明，也終究會在某個時刻，習慣光的存在。

……就得是這等猥瑣的陰招，用在男主身上正好！

一想到這，她便神清氣爽，閒庭信步，小青竹板敲著掌心，悠然吟道：“劍道無常，天賦為首。但天道酬勤，背一遍不行，那就背一千遍！”

她直麵弟子們崇拜的眼神，神色一正，朗聲道：“正所謂，天賦如舟，口訣如槳。舟可無槳，但槳多不虧。” 隨後平靜環顧四周，語重心長狀，“為師悟道五百年，但凡是那些不勤於背誦的，如今，沒見有哪個悟道了。”

“師尊真博學！”

“師尊的教導當真令人醍醐灌頂！”

旁邊背書的沈陸昭，聽見弟子們的感歎，隻覺可笑。這番言論對於金枝玉葉、一路坦途的仙門弟子來說，確實鼓舞人心；但於他而言，不過一堆無意義的說教，空洞至極。

可偏偏那一本正經的聲音，不受控製地鑽到他耳朵裡。從那無太大平仄起伏的嗓音裡，他卻聽出那人好似帶著笑意，還有點一切儘在掌握之中的玩味。

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落在許梨身上，微微皺眉：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

“你也是師尊的關門弟子吧” 散早會後，沈陸昭身後，一道輕柔婉轉的聲音響起，不同於玄天尊冰涼漫不經心的語調，這聲音就像山間潺潺流水，親和無比。

沈陸昭轉頭，看見一襲白衫女子，眉眼帶笑：“我叫蘇辭柔，也是玄天門內弟子。”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調侃，也解釋了貿然搭話的意圖，“你昨日可是驚動了整個仙門，現下大家都知道你是玄天尊的弟子了呢。”

她這一番話說的隨和客氣，並無討好之意，仿佛隻是寒暄。

但沈陸昭知道她是來搞好關係的。

“沈陸昭” 他淡淡頷首，以示禮節。

對於沈陸昭平淡的態度，蘇辭柔並不介意，正要在說什麼，一道同樣冷淡疏離的聲音插進來——

“既然遇見了，便一同認識一下吧。”

兩人抬頭，見一人緩步走來。他身形挺拔，如芝蘭玉樹，又似山間鬆柏。腰間懸著一柄未出鞘的古劍，整個人透著一種世家仙門才有的矜貴驕傲。

“在下陸九遙”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掃過沈陸昭時，眼神近乎淡漠，卻帶著一絲審視——

對於這位師弟，他沒有敵意，卻也沒有善意。

更何況，昨日大庭廣眾之下，玄天尊高調收他為徒；今日背誦戒律，也對他耳提麵命。

師尊對他，似乎比對自己更加關注。

“見過大師兄。”蘇辭柔微微頷首行禮，目光落在江九遙身上，心中不禁掠過一絲感慨。

陸九遙，頂級仙門世家出身，若按常理，以他家的通天手段，安排去歸雲、玉清兩個世家弟子紮堆之域，做個閒散門外弟子，絕無問題。哪需要來這“走不了後門”的玄天硬卷？

然而，他偏偏來了，還來的理直氣壯、理所應當、理應如是。

昨日，他憑借自身實力，拜入玄天尊門下，成功向眾人展示了什麼叫 “我雖家世顯赫，但我純靠自己”。台下震動一片，恭維之聲此起彼伏。真可謂風頭無二，真正的天之驕子，和沈陸昭形成鮮明對比。

要不是在萬道仙宗，此刻須臾拍馬之人，怕早已燃起了煙花慶賀。

更要命的是，他的叔叔，正是上任玄天尊給自己好徒弟精心相看的夫婿。關係一捋，叔叔是萬道仙宗半個家人，他自己又是玄天尊的大弟子……這仙途可真是金子鋪成的，無風無阻，隻有讓人羨慕的份了。

陸九遙點頭回應蘇辭柔，但看的卻是沈陸昭：“能拜入玄天師尊門下，並不容易。師妹師弟的天賦，定然不凡。既入同門，往後共勉。”他聲音淡淡，聽不出褒貶。

“共勉。”沈陸昭亦是平靜地回視，絲毫不躲避。

空氣莫名停滯了半秒。

蘇辭柔站在他倆中間，左看看，又看看，輕聲嘀咕道

“咦……怎麼聞出□□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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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雲域萬極池

歸雲尊座下弟子擅煉丹、醫修、靈獸培養，因此特設這萬極池，供弟子們培養靈植靈獸。池水清澈見底，靈氣氤氳，四周遍植各類珍稀靈草、各色名貴靈獸。

池中央，浮著一座精致的水亭，許梨就坐在裡麵，懷中還抱著隻雪白的兔子，手指輕柔兔耳。兔子眯著眼睛，舒服的躺在她懷裡。

她平日裡如同結霜的眼眸中，透出了一抹溫柔。仿佛是個天生愛小動物的師尊。

誰也不知，她腦子裡正盤算著——怎麼用這兔子改造男主。

“多謝師伯，幫我尋這些兔子。”她揉了揉兔子的頭，似是喜歡的不得了。

“無妨，也不是什麼難事。” 對麵笑著搭話的人，也是萬道仙宗四尊之一，歸雲妙靈尊。

眼下他正提筆在小紅冊子上記錄著本次收下的賀禮。

不同於玄天這種 “隻能靠天賦硬卷” 之域，歸雲和玉清兩域培養丹修、藥修和符修，不怎麼講究天賦，也不用像歸墟體修那般吃苦，因此成為了很多頂尖世家大族走後門的不二之選。

況且歸雲子弟速來精通修仙微觀經濟，修煉之餘還操持三大穩賺不賠之副業；煉丹育草培獸。平日裡借著修煉搞搞創新研究，轉頭再將成果高價轉賣給他域弟子，小日子滋潤的不行。

小日子滋潤的不行的歸雲尊，此刻下筆如飛，一目十行，看著對麵吵吵嚷嚷的玄天和玉清兩尊，揉了揉眉心，好脾氣道：“近日宗門新收弟子眾多，其中不乏世家大族。我這收了好多丹藥草獸，眼下還需將它們一一登記在冊，好日厚逢迎送往各門派。你們師兄妹二人若現下有空，不如幫我請點——”

方才還搖著扇子，抱著兔子和玉清尊掐架的許梨，聞言，還未等歸雲尊說完，騰的一下站起身：“哎呀” 她仿佛才想起什麼，捶胸頓足道，“我忽想起宿殿還有丹藥尚在煉著。可不能再耽擱了！”

她行禮言罷，抬腿便要走，仿佛真怕歸雲尊留下她似的。

但玉清尊眼疾手快，笑著攔下她道：“急什麼，記個賬而已，又不難。”他掃了眼許梨抱著的兔子，又抬眼看了看她那雙狡黠的杏眼，“況且你收了師伯的兔子，看師伯現下忙的不可開交，理當留下來幫襯一二。”

三言兩語，就把許梨塑造成了一個不敬長輩、不知感恩之人。

許梨被噎了一下，剛要解釋一番，就見玉清尊從袖中掏出一本黑色的小冊子，姿態優雅，行雲流水：“寫一本也是寫，兩本也是寫。左右不過那麼累。” 那般循循善誘的神態，和方才早會，許梨振振有詞的樣子如出一轍，“正巧，玉清那邊也收了好些物件，你我兄妹二人感情匪淺，何分彼此？不若今日一鼓作氣，全寫完了，師妹，你定不會——”

話頭戛然而止。

因為玉清尊方才輕握許梨胳膊的手，直接被毫不客氣地拿開，並且無名指被她單手掰住，直直向後

——毫無防備。

“……”他笑著往後坐了坐。額頭起了冷汗。

“……”她笑著往前走了走。額頭暴了青筋。

“幫師伯記賬，好歹還能收隻兔子、拿點丹藥。”她一邊微笑，一邊繼續加重手上的力道，“幫你記賬？十成有十一成跑你自己口袋裡，憑什麼幫你記？玉清仙尊，你好大的臉啊。

“哈哈，怎會。”玉清尊邊笑，邊嘗試把自己的手指抽出來。

他身著墨裳翠鑲，比起玄天一貫冷冽的肅殺之氣，他更顯符修的沉穩氣度。

當然，並非指此刻。

昨日，與許梨一樣，他作為師尊，收下了自己的第一批弟子。

當時的他端坐於高台之上，身後符籙陣法懸空而立，仙韻流轉間，仿若一輪高懸九天的明月，輝映整個宗門。

哪怕是不通符道的修士，也能清楚感受到，這一枚輕飄飄的符，隻怕便可鎮壓一域，令人仰望。

昨日，他就是玉清最耀眼的太陽。

可今日，他又那般笑著，同她解釋：“師妹此言差矣。我玉清賬目清清白白，儘數可查，絕無半點私吞。”

語氣如常，神態熟悉，仿佛他們還是那個從未分開，朝夕相處的師兄妹。

師兄……是什麼時候離開玄天來著？

許梨腦海裡，不受控製地浮現起那一日，他們同入仙宗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