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彆(1 / 1)

安寧再次醒來,已是酉時。她睜開言看著自己的帷幔,羞紅了臉,以為自己真的喝醉了,而顧心真的像之前說的將她那樣抱回了興和宮。她裹了裹被子,回憶起剛剛被顧心抱著的感覺,真好,又坐起身來,低聲清喚顧心,卻無人應答,又掀開帷幔喚了聲,隻見侍女魚貫而入,便要上前侍候,安寧讓她們帶顧心進來,可侍女一聽顧心的名字,又如以前一樣,一個個跪伏在地,隻說不知。安寧覺察不對,起身便向外間走,侍女們見公主還未更衣,連鞋子也未穿上,唬得拿起衣裳鞋子就追了出去。安寧逢人便問顧心在何處,將興和宮大大小小的房間院落都尋了個遍,也未見到顧心人影,立刻讓人準備車駕,帶她去剛才的庭院,車駕的侍衛亦皆跪伏於地,說剛剛並非是他們護送公主去的,因此確實不知公主要去的庭院在哪,安寧急得取了那侍衛的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問,他亦說不知。氣得安寧命侍衛按她記憶中的方向駕車,卻怎麼也到不了剛才的地方,便徑直去了戰紘書房。此次安寧既未讓人通報,亦不顧內侍阻攔,硬生生地闖入了進去,而裡間正有大臣進見。戰紘見自己的女兒身著中衣,胡亂踏著鞋子,衣冠未整地衝他奔來,氣得站起身指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三大臣看得目瞪口呆,見陛下此狀,立刻匆忙施禮便向外退。楊震剛剛從刑部回來,立在戰紘身側,見安寧如此,慌忙上前去攔,卻未敢近身,不到一時,大臣們已退,而安寧已至戰紘書桌前大聲問道:

“他在哪!!?”

“你這是要乾什麼!真是瘋了!”

“你們將顧心藏哪了!!?”

“放肆!——衣冠不整,大呼小叫——侍候的人呢,都死了嗎!!”戰紘剛說完,兩個侍女立刻從門外低身跑進來,手裡抱著公主的衣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還不快給她更衣!”侍女聽畢,顫抖起身,慌忙為公主穿衣,安寧隻是不理,依舊大聲問道:

“顧心在哪?他在哪?我要見他!”

“你若再如此,朕立刻將他殺了!!!”

“我說過,他若死了,我便陪著死,你大可先把我殺了,再去殺他!”侍女們替安寧整理好衣裳正要退下,聽到公主之言又嚇得半死。

“你!!!——”戰紘已氣得發顫,直坐到椅子上,對楊震說道:

“去,立刻傳書,命人殺了他,殺了他!”

楊震隻得拱手應是,心中卻不想離開,他知道若如此,安寧真的會陪著那人去死,他下意識地扶著身側的刀劍,不敢再讓安寧如以前那般自傷。

“你要去哪?傳書?他出宮了?你們讓他去哪了?”安寧用身子擋住楊震,又一直追問顧心的下落。

“朕已將他流放伊犁,此生不得離開。朕留了他一命,全都是因為你,戰寧,朕告訴你,你若再敢如今日這般,朕立刻傳書押送他的獄卒和各個驛站殺了他!”

安寧聽畢,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走,戰紘立刻讓楊震跟著,無論她做什麼,千萬要攔住她。安寧出門便命車駕帶她出宮,被楊震攔下,安寧什麼也沒說,立刻下車向宮門走去。楊震上前拉她,被安寧嗬止,隻得命禁衛圍住去路,讓安寧去無可去。此時天色已黑,安寧覺得四周都是黑牆,可怎麼也衝不破,便又去奪楊震的佩劍,卻再次被他攔下。顧心又騙了她,而且是徹徹底底的騙了她,他竟是真的放棄了自己嗎?不可能,一定是被他們逼迫的,是被父皇,被楊震,被這一層層的黑牆逼得離開了自己。她定要衝破這個囚籠,定要去找顧心!安寧使儘全身力氣衝向黑牆,可那些禁衛得了命令,就像鐵石般如何也不躲閃,安寧在這黑牆中左右衝撞,終於暈倒在地。

“顧心!”

“安寧!”

安寧見顧心在等她,便跑上前去緊緊抱住,顧心捧起她的麵頰,深情而熱烈地親吻著她,炙熱而甜蜜的吻讓安寧迷醉,久久不肯睜眼,便又聽顧心在耳邊說道:

“我們喝些酒好嗎!”

“好。”

安寧遂被顧心抱起到桌邊,兩人相互依偎地喝著酒,卻見顧心起身說:

“安寧,好好照顧自己,一定要愛自己——”還未說完,便被周圍的人押著出去,安寧慌忙去拉顧心,讓那些人走開,可顧心卻被越拖越遠,自己亦被一座座黑牆籠罩,眼前迷蒙不清,半步都走不出去,隻能看到顧心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見。

“顧心!彆走!顧心!——”安寧猛地在床上大喊,乳娘見公主滿身是汗,立刻和侍女們上前擦汗換衣。乳娘眼中泛淚,本以為前些天公主已精神大好,每日再不尋死,終於放下心來,沒想到今日卻又像此前一般。

“今日又是出了何事?公主怎會如此?”乳娘今日未全在興和宮,隻記得上午去見了顧心,下午時公主便醉酒睡著了,怎這會兒又會這樣?遂輕聲低問侍女。

“公主今日在宮中尋不見那人,便又這樣了。”

“不是上午方見過嗎?怎麼又尋不見。”

“陛下——陛下好像將那人流放出宮了,去什麼伊犁,公主要出宮去尋,便又是如此了。”

乳娘聽畢,也隻是呆望著床上剛剛夢魘的公主,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隻一個月,公主便會變得如今這個模樣,卻僅僅因為一個禁衛。她心疼這個自小奶大的孩子,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來幫她,隻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天上的慧主能保佑公主彆再出事了。

次日起身後,安寧如昨日一般跑去宮門,卻又在半路被禁軍攔截,最終被強送回興和宮。戰紘無法,隻得行了宮禁,讓安寧不得出半步,且又派了一倍的宮人去看顧。興和宮又恢複到此前的樣態,公主每日隻在變著樣子的尋死,宮人們便每日提心吊膽,防著公主自傷。就這樣過去了半個月,一封奏疏終於讓興和宮徹底陷入了真正的死寂。

那日正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皇宮裡按慣例掛上各式彩燈,擺了夜宴,看上去一片祥和,然而在這表麵繁華的背後,卻滿溢著令人戰栗的陰冷氣息。宮宴中,諸臣朝賀,陛下與皇後列於上首按禮回應,五歲的小太子亦端坐於皇後身側的案桌,可唯獨缺了每年中秋宮宴上最惹陛下開心的安寧公主。雖然陛下身側的位置空著人,但桌麵卻依舊擺滿了安寧平日最愛的吃食。由於陛下嚴令宮人禁言公主之事,因此朝中諸臣多不知公主已被禁興和宮半月有餘,那日在書房撞見公主異態的二三人也不知內情,隻怕為自己招來禍患,均閉口不言。除了興和宮上下,其它宮的宮人也隻知公主近日在興和宮受罰,陛下每日不悅之類,禁衛營禁言皇家諸事更是鐵律,因此宮中現在雖人人小心翼翼,卻大部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宮宴未行至一半,戰紘便借酒醉提前回去休息,命皇後和太子繼續主持。回至書房,戰紘再次拿起今日上午接到的一封驛站奏疏,翻開看了看,便命人擺駕興和宮。

他上次來時,已是七日之前,興和宮宮禁的守衛慌忙來報說公主吞了金飾,戰紘聽罷眼前一黑,立刻前來,已見安寧雙唇發紫,閉口緊崩,呈窒息樣貌。好在李太醫及時救治,公主方才將卡在食道的金飾吐出,挽回一命。戰紘看著全無生氣瘦骨嶙峋的女兒,竟恍惚像看到十幾年前躺在軍帳裡奄奄一息的慧兒,心中更加悲痛,默默地在床邊守了一夜。慧兒忌日那天,戰紘就已在慧安殿內將自己關了一日,問慧兒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可他錯在哪呢?錯在懲治了那個膽敢勾引女兒的禁衛?他想讓慧兒教他如何做,可卻怎麼也得不到回應。戰紘累了,他不想失去了慧兒,再失去慧兒留給她唯一的寧兒,罷了,怎樣都好,那個罪人再如何傷她,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他讓楊震傳書各驛站,待顧心一到,立刻將人快馬送回宮中。楊震領命傳書後,又即刻去了興和宮告訴安寧,可安寧隻是不再相信他們說的任何話,將他趕了出去。楊震又將陛下之命告訴了公主乳娘,乳娘勸安寧定要相信陛下,至少彆再虐待自己,就算為了見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命。安寧這才強打了些精神,未再自傷,但對什麼都厭厭的,全然不理會,隻每天枯坐於興和宮門口等著,見人沒有回來,便回屋裡躺下,第二天早上又出來等。宮人們見公主本覺得公主已漸漸轉好,但後來見她每日如行屍般呆坐,亦膽戰心驚。一日外麵下著暴雨,公主竟也在那裡等著,宮人們遮傘都無濟於事,眼見公主已全身濕透,最後讓武侍扛著回了屋,結果安寧連連發熱了三天,待退燒後又出去等。眾人苦勸無法,也隻能時刻在邊上守著,生怕又出了事。

安寧在外院看著圓圓的月亮,想著顧心是不是也正映著月光在回來的路上。她確實不相信楊震,不相信那位陛下,她隻是相信顧心,相信他說要和自己一直在一起,相信隻要顧心沒有死,他總會回來,無論多艱難,無論路程多遠,他都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然後跟她一起度過此生。正想著,突然聽到外麵有車駕的聲音,真的是顧心回來了?她立刻迎上前去,卻見到了陛下的車帳,轉身便走,還沒進內院,就聽後麵傳來的聲音:

“站住!”

宮人們早已在外院跪了一地,安寧卻罔若未聞,依舊徑直向內院走去。

戰紘手裡握著奏疏,見安寧未停,也未再言語,隻隨後進了屋,坐在堂前。

“去叫公主出來,告訴她是顧心之事。”

“是。”公主乳娘伴著一種宮人戰栗應道,便回裡間去請,過了一刻,方見安寧走出,在戰紘麵前站定。

“顧心在哪?”這是戰紘這兩月以來聽到安寧跟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朕不想失去慧兒留給朕的唯一一個女兒,所以前幾日朕已命人傳書驛站,讓他回來。”

“我要見他。”

“這是驛丞呈來的奏疏,今日方到,裡麵有他的消息,你看看吧。”戰紘命人將奏疏遞了過去,又命武侍和宮女護在安寧身側。

安寧看到明黃的奏疏,心下一顫,這裡是什麼?顧心的消息?什麼樣的消息會通過驛丞來報?她不敢想,不,或許是顧心逃離了獄卒的守衛,獨自返回的消息——她定了定,將奏疏翻開,從第一個字看到了最後一個字,連看了兩遍,又瞬間將它扔了出去。

“這是假的,這奏疏是假的,你騙我!你騙我!”

一旁的武侍怕公主激動自傷,已將她駕住,安寧動彈不得,隻一直掙紮著重複那幾句話。

“朕也想騙你,騙你他還活著,朕已讓他回來,可上天卻不讓,寧兒,天道不可違。”

原是驛丞前幾日接到陛下之命,便等那批流放罪人到達後遵旨而行,然而等到的卻是場天災。因為要到達此處驛站前需途徑幾座險山,恰巧那幾日接連暴雨,甚是難行,結果途徑一山體腳下時,正遇滑坡,很多人被泥水淹沒,而顧心和他身邊負責押送的獄卒則均被滾落的大石砸重,屍體已麵目全非,通過獄卒的衣服才最終確認三人身份。驛丞得知後,立刻上了奏疏,也是因當地暴雨阻隔,奏疏今日才被送至戰紘麵前。

“這不是真的,不是!”

安寧的悲泣在整個興和宮回蕩,就連剛剛還明亮的圓月,也不知被哪塊烏雲遮蔽了。

“顧心!你在哪?”

“安寧,我在這呀!”

“下雨了,快離開這,我們回去吧!”

“我正采藥呢,你吃這個就會好了,你先回去!”

“顧心,石頭,快,危險!”

“啊——!!!”

安寧再次醒來,已經是翌日夜裡。她做了很多個噩夢,而所有夢的結局都是顧心被大石砸得粉身碎骨,每次都嚇得她一身冷汗。但更讓她害怕的是,這不是夢,而是真的。

“顧心真的死了嗎?”

“他死了,但你不能,寧兒!”戰紘在安寧床邊坐著,話語中除了命令,竟還有懇求。他絕不能失去寧兒,絕不能。太醫隻為公主開了安神藥,心逝之症,又如何用藥呢。安寧喝了藥複又睡下,什麼也沒再說。

自那之後,安寧便未再從床上下去,她醒了之後,便隻是流淚,喂了些粥食,又全都吐了出來,隻將將喝些水,卻是一個字也不說。眼淚哭乾後,就昏睡過去。待一睜眼,便繼續哭,起初還能喝些湯水補藥,到後來連水也不喝了。戰紘每日都去看她,見她連水也喝不下,傷痛氣鬱,竟在一日早朝上吐血暈厥,嚇得眾臣忙宣太醫,這才及時救治。戰紘知楊震自小和安寧一起長大,也許會勸得她一些,便讓楊震時常去看望,可當他看到安寧行將就木的模樣,又怎能說得出話來,隻是喂她喝些補藥湯水,卻全都吐了出來,後來也隻跪在床邊給她講小時候的那些事情,講他們一起讀書,一起練箭,一起在大學士的書冊上畫烏龜,在校場樹上偷鳥兒的事,講著講著,便痛哭起來。皇後也經常來看,卻隻是流淚歎氣,亦是無法,如兒見長姐如此,害怕得大哭,直拉著太醫救她。就在眾人皆以為安寧公主就會這樣香消玉損時,興和宮卻來一位救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