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
安寧一早從慧安殿回來,便沐浴更衣,著了一身白色素服,等待著去見顧心。乳娘看公主身著白服,嚇了一跳,隻說太不吉利,勸安寧換了,她也未理。待巳時左右,終於有人請公主移駕。安寧上了車,不到一刻,便身至一宮中庭院,她自小在宮中長大,卻從未來過這裡,此處有幾間簡易的屋舍,像是宮人住的,外麵看上去倒也乾淨整潔,安寧心中稍安,隻是見到楊震領著數人立於院外,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是怕她和顧心飛了不成。
“顧心在哪兒?”
“公主請。”楊震將手伸向其中一間,欲引安寧進去。
“楊統領這好大的陣仗,是將我當成犯人看管了。”
“臣不敢,臣奉命行事,請公主見諒。”
安寧未等他帶路,徑自走向那間房,守衛正要為她開門,卻被公主攔了。
“退下。”左右看了看統領,見其點頭示意,便都退到一邊。
安寧自己開了門,便見到那個熟悉卻消瘦了很多的背影,顧心背對著門口坐在案桌前,正在自飲自酌。她剛要快步至他身前,卻見不大的屋子裡四處都是宮女內侍,正緊緊地盯著顧心。安寧怒火中燒,厲聲道:
“誰讓你們在這裡的,都出去。”
顧心像是剛聽到門口有人進來一樣,這才起身轉向安寧,用溫柔的語氣輕聲道:
“安寧,你來了。”
安寧見顧心雖麵帶微笑,卻消瘦不堪,病容十足,瞬時心痛難忍,眼淚便滿溢而出,亦不顧剛剛對四周的斥責,直直跑向顧心,緊緊將他抱住。顧心亦見安寧清瘦了許多,眼底青黑,憔悴不堪,又著一身素服,頓時心碎不已,他亦不顧及其他,隻也緊緊地抱著安寧,眼中帶淚,卻不肯留下。隻不到一月,兩人便都憔悴至此,卻隻都在為對方心疼。
“你這些日子可好,都在這裡住著嗎?你的傷怎麼樣了,他們有沒有欺負你?”安寧有太多的話想說,有太多的事情想問,她擔心顧心的傷勢,擔心他再受刑罰,擔心他因父母之喪悲痛過度,擔心他的一切,便緊忙擦了眼淚,看著顧心焦急地問道。
顧心幫她擦了擦止不住的淚,笑著應道:
“我都好,一直住在這裡,傷都好了,這麼多人照顧著,怎會有人欺負我。你勿要如此擔心。”
安寧隻看著他的笑容,便心裡越發悲傷,經曆了這樣多的痛苦,怎會還有這樣柔和的微笑,尤其是對她,一個害了他父母雙親的人。安寧努力地止住了眼淚,用微笑回應著顧心,然後轉身對四周冷言道:
“你們還站在那做什麼,都退下!”
立在一邊的一個內侍拱手道:
“回公主,奴才們奉旨在此侍候,不敢離守,請公主恕罪。”
安寧聽出這並非普通的內侍,而是武侍,武侍是宮中專門練養貼身保護主人的內侍,其武藝比禁衛還要精些,在宮中數量不多,一般一宮宮主隻有兩三名武侍侍候,這小小房間竟有五六個,還真是太看得起他們了。
“你們便不怕聽了不該聽的話,看了不該看的事,便像興和宮的宮人一樣不知所蹤,生不如死嗎?”安寧默然的語氣中隱含著對處置興和宮宮人的嘲諷和不滿,而下令之人,正是她的父親。
“奴才不敢離守!”
安寧不想與顧心一起時,將時間都浪費在這些木偶身上,隻厲聲道:
“不滾就把頭都低下,誰準你們如此盯著本宮?”見宮人們都低下了頭,她也不再理會,轉過身來,見顧心仍然溫柔地看著她,心裡不禁融化,雖隻有不到一月未見,但卻好像離彆了幾年一樣。
“顧心,我想你,每天都想,每時都想。”
“我也想你,安寧。”顧心很少有如此深情的回應,記得以前安寧說想他,他隻是打趣地說些逗她的話,從不曾這樣直白地回應。
“對不起,顧心,是我害了伯父伯母。我對不起他們,更對不起你。”
“不是你的錯,不哭了,好嗎?”
“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我們一直在一起,我隻能將自己賠給你了,顧心。”
“好。”顧心用儘最大努力忍著的眼淚,仍是掉了下來。
“我不要你隻說好,你在回宮時便一直說好,可卻是在騙我。”
“對不起。”他說他永遠不會欺騙她,可直到現在,他還在騙她。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再不會離開你了,顧心,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嗎?彆放棄我。”
“我相信。我們一直在一起。”
“你的傷怎麼樣了,我看看。”安寧一想到那日顧心脊背白骨森森的場景,心下便發顫起來。
“無事,之前每日都上藥,已經大好了,放心。”
“我看了才放心,聽話。”安寧說著便要上手解他的衣襟,被顧心止住了。
“安寧,這人多,我害羞。”顧心竟像真的害羞一樣,溫柔一笑。
“你——好吧,等一會兒我把他們都轟走再看,你還真是自愛。”安寧被顧心的情態逗笑了,也打趣道,卻戳到了顧心的心尖,他此生最後悔的,便是在安寧吻他時,說了那句請公主自愛的話。
“對不起,我從不該對你說出那樣的話。”顧心沒有笑,反而更加嚴肅愧疚。安寧一愣,才知顧心說的是什麼,她早已忘記那句另有苦衷的謊話,那一點點傷害,與她給顧心帶來的災難相比,簡直像塵埃一般。
“我知道你當時隻是在騙我,你有苦衷,我卻不明白,最後害了你父母。顧心,說對不起的,隻應是我才對。”安寧哽咽地說完,低首留著淚。
顧心知道安寧這身裝束是為了自己的父母,知道她將父母的死,將自己的傷,將一切的一切都歸咎於自身,可這明明都是自己的錯罷了,最後一麵,顧心不想看到滿心愧疚滿眼悲傷的安寧,他想看她的笑,幸福的自由的笑。他將安寧的臉輕輕抬起,看著清瘦麵容,俯身輕吻那點點淚珠,將他們含化在自己的心裡,見淚珠終於不見,便猛然覆住略有些蒼白的唇,細膩地吸吮著,隨後撬開齒間,感受著獨屬於他和安寧最親密的撫摸,這是顧心第一次主動親吻安寧,卻也是此生離彆前最後的溫存,他要細細感受這份熱烈,感受他和安寧最絢爛最純美的感情。他慢慢地結束了這個吻,看著安寧原本毫無血色的麵頰亦也些緋紅,她仍閉著眼,像是在回味,亦像是在等待,可顧心知道,這樣的溫存,此生隻有這唯一的一次了。他學著安寧俯身將頭埋在她的脖頸間,輕吻著她白淨的耳垂,溫言低語:“這裡有酒,我們喝些如何?”
安寧聽到顧心的耳語,覺得她還未喝酒,便在剛剛,在此時也已經醉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顧心的熱烈,他不僅是含著青草香氣的溫柔清爽的清風,他更是一團熱烈而甜蜜的火焰,讓她冰冷的身軀和空洞的心靈溫暖愉悅的火光,他不僅知她懂她,更熱烈而堅定地愛著她,他的吻和他溫柔的低語一樣讓她沉醉,讓她回味。她享受現在的一切,這個美好的男子帶給她的一切。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到顧心俯身窩在自己的肩頸上,而自己的手也在不知不覺中環抱著他的脖頸,便也輕吻了他的耳垂,說了一聲“好。”她說完,便覺身上一傾,原是顧心直摟住她的腰腿,將她輕輕橫抱,走向案桌前,又緩緩地放她在木蹬上,溫柔的像嗬護嬰兒一般。從剛剛的那個吻,到現在的環抱嗬護,安寧感覺像是做了一個甜蜜的夢一樣,她要一直這樣,永遠也不醒來。顧心將安寧扶好,正坐下準備斟酒,見安寧從座位上起來,以為她剛剛坐得不舒服,忙上前去幫忙調試,誰知安寧拿起木蹬,挨著自己的木蹬緊貼著放下,又把自己按在了原先座位上,才心滿意足地貼著自己坐下,摟住自己的胳膊,靠在自己的左肩上甜甜地笑著。顧心便任她摩挲著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斟著酒。聽安寧低語道:
“顧心,我聽到你的心跳了,撲通,撲通,撲通——”
“安寧正看顧著顧心的心。”
“你的名字是伯母取的嗎?真好聽。”
“是娘取的,娘說是因為看到了爹的真心,所以嫁給了他,才有了我,便叫顧心了。”
“他們告訴我,我的名字也是我娘取的。這次他們和我說了很多我母親的事。母親是家中的獨女,因此擔了保家之責,成為一名謀將。後來懷上了我,結果難產去逝了,走之前隻留下兩個字,便是我現在的名字,安寧。”
“你的母親希望你的一生都平安寧靜。”
“嗯,我們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便是真正的安寧了。”
顧心拿起一隻酒杯遞給安寧,自己也拿起來,和她碰了碰杯,一飲而儘:
“安寧,你記得咱們上次喝酒嗎?隻那一小口,很不解饞,這次要多喝些。”
“好,我若喝醉了,你便抱我回興和宮,像剛剛那樣,好不好?”說完也一飲而儘,拿著杯舉向顧心,顧心便又斟了兩杯,這次他拿著酒杯,轉身看著安寧,用手撫摸著她清瘦的麵龐,輕聲地略帶顫抖地說道:
“安寧,我也希望你一生都安寧幸福,一定要好好愛自己,答應我,好嗎?”
“愛你便是愛我自己,我們在一起,都會安寧幸福的,顧心。”安寧甜甜地笑著,展望著自己和顧心的未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又將杯子舉向酒壺的位置,還未來得及讓顧心再斟,邊靠在顧心肩上睡著了。顧心放下自己手中未飲的酒,輕輕拿起安寧手中的酒杯放在案桌上,摟住安寧的肩,清喚了幾聲,見安寧已睡熟,輕輕地吻了她,便像剛剛一樣攔腰抱起,走向裡間的床鋪。剛剛踏入裡間,屋裡的宮女內侍便齊齊入內,待顧心輕柔地將安寧放在床上後,便有內侍上前低聲道:
“顧衛,公主已休息了,顧衛請吧。”此時宮女們已越過顧心替公主安置,將公主的帷幔拉了下來。顧心透過帷幔,微笑地看了看已蓋好被子安靜熟睡的安寧,便轉身向外走去,幾個內侍也都跟了上來。顧心走至門口,定了定,卻也未再回頭,開門直走出去。楊震見顧心伴著身後的內侍出來,看了眼太陽,轉身示意等在一旁的獄卒。獄卒見狀,立即上前將顧心用鎖鏈拷住。一切完畢,隻聽楊震說:
“午時快到了,你們啟行吧。”
顧心被獄卒押著,走至楊震麵前時,對楊震深鞠一躬。顧心感念統領在禁衛營對他的照顧,感念他將自己選入興和宮,讓自己遇上了此生最愛的女孩,擁有了最美好的感情,感念他在公主被擄後及時的救護,他始終能感覺到統領對安寧的愛護,安寧有陛下和統領的保護,遠離了自己的傷害,也一定可以真的安寧幸福。一切都結束了,一切也都變好了,隻要他離開這裡,去向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守在那一輩子,便好了。
楊震見顧心起身站定,便向獄卒揮了揮手,獄卒領命,即押著顧心離開了庭院。他們會從宮門出去,和刑部今日流放伊犁的犯人彙合,經曆漫長的路程,幸運的人會到達伊犁的監牢每日勞作,不幸的人便會在路途上或餓死,累死,或遇天災,或遇人禍。他看著顧心的背影,感歎這個讓安寧經曆無數傷痛的人終於離開了安寧的世界,也或許會很快離開這個世界。安寧未來時,顧心向他索要一壺絕對安全且藥效極快的安神酒,說要平靜的離開,不想誤了啟程的時辰。楊震深知安寧也絕對再經曆不住撕心裂肺的離彆,遂讓太醫配了酒。安寧剛進門時,顧心喝的即是解藥。走在出宮的路上,顧心才真正體會到,人生最美好的時刻,竟是離彆之時,因為剛剛的每時每刻,都足夠他此生回憶。他此刻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輕鬆,不會再傷害父母,也不會再傷害安寧,決然一身,堅定地,平靜地,肆意地在心裡回想著以前的美好。他知道,他的離開,終將會讓一切安寧。
然而顧心錯了,他們都錯了。顧心的離開,沒能讓安寧得到真正的安寧,卻讓她的心徹底離開了戰紘,離開了楊震,離開了這座宮城,讓興和宮變成了一個無心之人的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