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心(1 / 1)

安寧自那之後再沒有去見楊震。她隻是自己讀書,自己在興和宮裡練箭,自己想想身邊的人和事,李司儀見她總是偶有失神,心裡慌張,問她原因,她隻是反問李司儀楊震為什麼不再是自己的哥哥了。李司儀是安寧生母的婢女,自然知道前世楊父與主君主母的恩怨。司儀歎了歎氣,告訴她人總會長大的,等她長大就明白了。安寧雖然不解,也並未多問,她漸漸發現,不是什麼問題都能解答,她總會將想不明白的事情留在心裡,可能司儀說的對,等以後就會明白了。

安寧讀書閒時會去皇後殿中逗逗如兒,再或去戰紘的書房,戰紘累時便讓安寧給他讀些文書,又讓安寧模仿自己的字跡代筆回應。自此安寧也經常幫戰紘代筆,偶然說些對奏折的見解之成熟也會讓戰紘一驚。後來楊震被封為禁軍統領,守衛陛下,安寧雖總是見到,兩人也確隻限於公主和臣子的關係,再沒有多餘的問候交流。

安寧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日子雖然安逸舒適,卻也平淡如水,直到一名禁衛出現在興和宮後,她的生活竟悄然改變。

戰紘是從戰爭中走過來的開國皇帝,必然尤重軍事防禦,他吸取了前代宮禁體係的弊端,重新整改了禁衛製度,提升禁衛機能,禁衛軍的地位由此得到很大提升,成為禁衛的素質要求也極為嚴苛。禁衛必為良民之後,其父母不可為朝中官員以防結黨泄密,必有紮實的習武功底,身材壯碩,五官清正,無有妻妾子嗣,認字讀書,忠義孝悌之人方能入選。一旦成為禁軍即賜羽翎,意指為保護皇室之羽,直屬皇帝管轄,是最具戰鬥防禦能力的皇家軍隊。皇家安排專職招募選拔十五六歲符合條件的青年,曆經兩三年的考核磨礪,優異者方能在十八歲時當選禁衛拱衛皇室,其間薪資豐厚,家人皆受厚待,直至三十歲卸任,皇家為其安排妻室置辦家業,必保此生無憂。禁軍待遇優渥社會地位穩固,平民階層皆心向往之,遂大興自建國以來平民多有培育子嗣習武讀書之心,若科舉之路不通亦可走參選禁軍之路,一路走通則可家興人興。禁衛大多司職於殿前及各職能部門,以確保皇帝的安全和皇命的絕對執行,少數司職於內宮,以確保皇帝親眷的安全。安寧是戰紘心中至寶,吾家有女初長成,安寧越長大,戰紘對她的守護就越用心用力,生怕一不小心這朵最無染純美的花受到任何傷害。前幾日安寧混進校場被發現後,又受到了父親的好大“訓斥”,罰了她禁足。安寧禁足一日後父親派人傳喻,安寧隻聽得傳喻之人堂皇言道“既然安寧公主想去校場練武,那麼朕就給他找些師父在自己宮裡練吧,特賜六名禁衛入侍興和宮,保衛公主安全。”安寧青眉皺起,暗自嚶嚀這哪裡是找什麼師父,隻是又派了些人來看管我罷了。六名禁衛皆是楊震優中選優,六人得知去興和宮司職,又知興和公主深得陛下盛寵,亦有幾分惴意,便各自小心謹慎,領命前去興和宮報道。

內侍小心引著禁衛前往興和宮的花園,此時的安寧正因被禁足心有鬱氣,隻得在園內閒逛散心,腦子裡想著父親何時才能放她自由。聽到內侍稟報禁衛已至,更是沒什麼好臉色。禁衛們俯身拜見公主,公主粗略一看,覺著跪在麵前的這幾個雖衣著英武,卻不似校場裡的師父士兵鮮活有曆練,平時見到的那些禁衛也隻是呆呆地立在殿門前後,因此對他們的武藝技能也沒什麼期待,隻覺得他們像門口的兩座石獅子一樣,站著唬人而已,於是並未立即理睬。禁衛們屏息以待,巋然不動,過了一會,聽到上首傳來略有英氣的女聲,既正色又略帶調侃地言道:“都起來吧——父皇既說是為我找了幾位師父陪我練武,那我這位學生就要像各位請教一二,若是有武藝不精,連我這藥筒子也比不過的人,也就不必來這當牢頭了,想必也是看我不住。瑩兒,去拿弓箭和鞭來。”事實上安寧雖任性調皮,但平時待宮人卻很是和善,若見得李司儀懲治宮人嚴厲些,總也替他們求情。安寧此前病愈後坐馬車出宮,看到跪在地上當馬鐙的內侍,便蹲著扶他起身,一臉愧色地對內侍說,因為現在知道了馬兒不小心踩到腿有多疼,那她踩著內侍的背他們也會很疼,以後不會讓他們再被踩了,隨後讓人尋了墩子踩著上了馬車。內侍聽後感念得痛哭流涕。事情很快傳到戰紘那裡,戰紘亦十分動容,下令在宮中取消人鐙,官員們聽到此令也多有自省,由此皇城內外人鐙越發少見,興和公主的良善之舉亦在民間流傳。在興和宮服侍之人比其他宮中的人謹小慎微,多是源於陛下對興和公主的愛護過重,並非是公主本身性情所致。不過此時她心情並不舒爽,又將對父皇禁足所生之氣轉移到他們身上,便看著有些故意為難他們的樣子了。禁衛們聽到公主所言,大多心下犯難,武藝技能自不必說,但若在比招過程中不小心傷到公主,可不是一般的罪過,但若因不予比試被驅回禁衛營,更是失職之罪。於是皆拱手低頭,不知如何應答。

“你們誰是練過鞭的高手,出來教教我。”

安寧在校場練箭時,曾看到過隔壁場地練鞭的軍士,覺得鞭子在他們手中若遊龍一般,甚是有力量,又不失美感。便偶爾偷跑去學鞭,教頭不敢擅作主張,遂報予戰紘,戰紘想著鞭子不重力道,也適合女子練習,便默認那教頭可教些簡單的花招,隻以安全為要。安寧當時練了一陣,自覺不錯,便想試試這些禁衛們。

“屬下少時練過鞭,願意一試。”

一片默然中,突然有青年朗聲答道。宮人們皆看向那位打破沉寂的禁衛,其它禁衛也皆默默為這個剛滿十八歲初入禁衛營的年輕人擔心,心想他萬勿出什麼差子。

“好,瑩兒,讓他挑一副鞭子。”

瑩兒是嬤嬤從小養在宮裡的,此前在楊妃處當值,楊妃成了清淨居士後被賜到興和宮,李司儀見瑩兒聰明又忠誠,辦事伶俐,便讓她在安寧身邊侍候,安寧也極喜歡她,由此成了貼身侍女。不似安寧,瑩兒以前見過禁衛們懲處犯錯宮人的身手,知曉他們都是本領不凡的軍士,實怕他們出手沒有輕重。李司儀正巧在殿內打理事宜並未陪行,若公主有何差池,可是要出大事的,於是哄勸公主道:

“公主千金之軀,萬不可和他們一般見識,若公主園子逛煩了,婢子們這就侍候公主回殿裡休息。”

“著什麼急,今日不將他們打發走,明日就會又多幾個牢頭看著我了。快,讓他選。”安寧隻想著急切地將他們轟走,不想被這些石獅子拘著罷了。

瑩兒哄勸不得,隻能無奈端著公主的“寶貝”們走到這個出頭鳥身前,誰知這年輕禁衛後退半步拱手道:

“屬下不敢對公主用鞭,赤手即可,以免誤傷。”

“彆提什麼傷不傷敢不敢的,用儘你的本事!”正說著便揮起一鞭,唬得瑩兒連續幾步退到一旁。那禁衛卻也不急,輕輕側身,雙手儘背著,便閃過這猛然起的一鞭。接下來便是你追我躲,安寧儘想出鞭纏住禁衛的腰身,可力量不及,速度亦不夠,敗興道:

“總躲著有什麼意思,跑我是跑不過你的。”

禁衛見此狀,便又躲過一鞭,箭步遊走到安寧一側,伸出左手向著出鞭方向抓去,用剛巧的力度從安寧手裡奪下鞭子,又不至於使安寧踉蹌,隨即轉身向公主施禮,雙手呈鞭道:

“公主的鞭極好,謝公主賜教。”

安寧聽他氣息勻暢,剛剛奪鞭亦是信手拈來,又見這個禁衛貌似是六位中最有年輕模樣的,方知他們可能並不隻是石獅子,而是真獅子。見這人言行極溫和有度,禮數亦周全,剛才隻想轟他們走的厭煩勁頓時消了不少。

“你叫什麼名字?”

“屬下顧心,見過公主。”顧心確實是被派來興和宮最小的禁衛。其父是一位民間醫者,以采藥診病為生,顧母即其病患,當時感染嚴重風寒險些喪命,多虧其父照料轉好,後感念再生之恩便以身相許。顧心小時身體羸弱,其父便送他去跟師父學武鍛煉體質,沒想到師父說顧心確有練武的天資,於是精心培養,兩年前更是一朝被選入禁衛營接受考核,上個月年滿十八歲,經過嚴厲審核,終於正式成為一名禁衛軍士,想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如此爭氣,顧家父母極為榮耀。顧心此前略略聽說安寧公主美麗和善,極受陛下寵愛。原以為公主定是端莊淑女,沒想到一見麵就要比試招數,竟如此鮮活可愛,有種同齡人的親切感,遂也沒經多想,便應了願意比試。他小時候跟師父學過幾招九節鞭,看到公主出手幾鞭便知公主所學更重招數花樣,力道柔和,隻需閃躲奪鞭即可。

“這個給你,我們再比一局射箭如何?”顧心隻見一雙白皙玉手取回他手中的鞭子,轉而拿來一副一看就是為尊貴女子量身定做的輕弓。

“這次我們定個彩頭如何?”女子的聲音顯然比之前柔美許多。

“儘聽公主吩咐。”青年朗聲答道。

“這麼有把握,你不問問我想要的彩頭是什麼?”

“公主的彩頭是?”

“若你贏了,我會拜你為師,並招待你們吃頓大餐,全當歡迎你們做我興和宮的宮人。若你輸了,可見你們是當不了我師父的人,如此則儘數走人,如何?”

“屬下不敢為公主師,隻求可儘守衛之責。”顧心低首答道。

“那就按我說的辦,我先來了。”

“公主請。”

原來公主花園空曠處有副軍用箭靶,安寧不準去校場後就在這裡練習。安寧自知舞鞭並非自己長處,但對自己的箭術還是自信的,剛剛看這禁衛定有些武藝,若自己勝了,必然會高興,若他真能贏了自己,留下來陪自己練箭更是有件意思的事情。眾人隨身來到箭靶前,安寧架好姿勢,左手舉弓,右手執箭,定身,吸氣,瞄準,正中紅色靶心。她轉身對顧心一笑:“到你了。”顧心拱手應是。上前一步,執箭撐弓,不待眨眼功夫,箭已射出,眾人隨即看向箭靶,並不見箭矢,再定睛一看,原來是羽箭直穿箭靶靶心落在周圍的草叢中,箭靶紅心正中竟被射成了空心。安寧不禁驚歎,要知道父皇怕自己受傷,給自己製定的弓皆是輕弓,射程隻有十丈左右,其實到箭靶處已是強弩之末,顧心竟然以此弓此箭穿空了靶心,可見力道技巧都是極好的。

“好!”安寧驚歎之餘拍手叫好,其餘宮人見此也皆從驚訝中回過神來。

“你怎麼這麼厲害,這個師父我認定了!”安寧興奮地躍步到顧心身前說道。

“公主謬讚了屬下了,公主的箭術已是相當不錯。”顧心此時方定睛看到了公主的麵容衣著。皮膚冰清玉潔,眼睛若泉水般精盈透亮,兩靨與絳唇粉若桃夭,精致簡雅的素色衣裳,幾絲崇拜的目光和愉悅的笑容又難掩小女孩般的親切,雖瘦弱卻不失靈氣,這樣般人兒誰見之不喜愛呢。

“顧心,我們再玩個遊戲如何?你真認為我的箭術不錯?”

“回公主,是真的。”

“瑩兒。,去拿兩個蘋果來。”

不一會兩個紅彤彤的大蘋果就端了上來。安寧拿了一個遞給顧心,顧心雙手去承,不知公主何意。

“你說你信我的箭術,那麼你可以手持此蘋果當我的靶心嗎?”

“屬下遵命。”顧心未有遲疑,禁衛軍最重要的考核項目就是絕對忠誠,對主人命令的絕對服從則是基本。況且十丈射程的輕弓,以公主的力道,若真的射偏,顧心也可徒手拿住箭矢,絕無性命之憂。

安寧看他不僅應聲遵從,且毫無畏色,聲音中仍帶著那種溫和的,無距離的信任感,心下不禁一暖,她能確定這是個忠誠、勇敢、自信並信任她的人,同時,她也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經那個溫和可親的哥哥。

安寧走遠幾步,朝著這個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卻讓他感受到親切溫暖的人手上那個紅彤彤的蘋果射出堅定的一箭。她很確定自己必然會射中,必不會傷到這位相信她的人,隻是突然想到通過這個遊戲解答心中的一個疑問。

箭無虛發,蘋果因著顧心的力度也並未托手。顧心隨著公主走進順勢將蘋果呈上。

“恭喜公主正中靶心。”

“那就請師父也來射安寧手中的蘋果吧。”安寧將他手中的蘋果放下,又隨即拿起了另一個蘋果,單手拖住蘋果,擺出和顧心剛才一樣的姿勢。

顧心聽聞此語頓然抬首看向公主,不禁一愣。他看到的不是命令,不是玩弄,而是充滿信任的邀請。但這個邀請顯然不符合禁衛營的訓誡,禁衛是以守衛皇室為生命的,對任何可能對主君造成傷害的行為都是嚴厲禁止的,何況是向主君女兒身旁射箭這種致命“遊戲”。

瑩兒在顧心抬首發愣時已然反應過來公主這遊戲又是要命的,立刻跪下勸言:

“公主,這萬萬不可,顧軍士有將靶心穿空之力,怎可以公主為靶心,這絕對不可。”

其餘宮人亦皆跪下勸請公主切勿如此。

此時顧心已反應過來,亦從容俯身拜道:

“屬下恕難從命,若公主不喜,屬下等可儘數離開,回營待罪。”

“你起來。”安寧扶著顧心的一隻手臂,待他起身,又拽著他走出那群跪在地上人,很認真的抬首對著這位高出他好多的青年說:

“我隻是想請你做我的朋友。這宮裡有愛我的父皇娘娘,有疼我的乳娘司儀,有敬我畏我的臣子宮人,可卻沒有我的朋友。我看書上說,朋友是平等的,是要相互信任的。你信任我,所以當我以你為靶時,你是從容自信的,我也相信你不會傷害我,我想當你的朋友,所以我願意作你的靶心。我叫安寧,你願意作我的朋友嗎,顧心?”

“我——屬下——”顧心怎麼也沒想到,麵前的公主會如此認真的說出這一堆超越年齡的話,他感受到了麵前這個小女孩超越年齡的孤獨感,也感受到了一種被需要的和被真心信任的感覺。但他麵前的不是一位普通的女孩,而是興和公主,是陛下尊貴的女兒,我能夠作她的朋友嗎?他一時惶惑無助,不知該如何說出心中疑惑。

安寧看他未有回應,隻是僵在那裡,竟突然笑了出來,心裡不知哪裡冒出來他一定會願意的念頭,他注定是我的朋友。

“快,你就站在此處,我去那邊,你射中蘋果,不許愣著,哈哈!”說完安寧便歡歡脫脫地跑到離人群更遠的位置,用手拖好蘋果,小女孩一般的笑起來,揮手示意她準備好了,就等著她的夥伴完成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交朋友遊戲。

顧心腦中浮現出兒時和玩伴玩樂時的歡快場景,心下一軟,她雖然是個公主,但也確實是個小女孩,隻需要輕輕一箭,就能圓他一個願望,讓這個明媚純潔的女孩開心一下不也很好嗎,於是未有任何雜念的抬首輕輕一射,與上回穿透靶心不同,此次箭矢飛出,輕盈地落在了安寧手中的蘋果上,顧心收了力道,箭矢未將蘋果穿過,隻埋在了果肉裡。安寧看著眼前的蘋果,心中的疑惑第一次得到解答。即使長大了,她也可以有朋友,有相互信任的平等對待的朋友。看來李司儀說得對,長大了就什麼都知道了。看著眼前這個熱情鮮活的笑容,想想自己,想想楊妃娘娘、清淨居士,想想楊震哥哥、楊統領,想想奏折上的那些人事,她漸漸確證了一件事,楊震選擇要成為統領,所以他不做我的哥哥,而眼前的顧心選擇了要成為我的朋友,所以即使長大了,也仍然會有親近我,願意相信我,聆聽我的不止是把我當公主的人。

安寧沉浸在她自己的答案裡,開心地跑向這位第一個願意與她做朋友的人,興奮地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哈哈!”

“儘聽公主吩咐。”顧心被公主活潑熱情的笑容感染,也低首笑了起來。

“既然我們是朋友了,那我就叫你顧心,你就叫我安寧就好了,當然,你陪我練箭時我會叫你師父的,不過我的師父可不好當哦!”

“屬下——”顧心剛要推辭,就被安寧歡快地打斷了

“說好的不能反悔哦,這個蘋果可是物證!你拿著物證不許忘了!”說著就順手把剛才被箭矢射中的蘋果扔給了顧心。顧心接過蘋果,看著眼前跑走又回頭笑著做鬼臉的公主,也不禁跟上前去。他的腦子裡除了這個女孩陽光般燦爛溫暖的笑靨,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