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親眼看到父親的棺槨,楊震才徹底明白父親在獄中和他說的話。父親所謂簡單的事情就是用性命為自己抵罪,而讓自己有贖罪的機會。父親的死讓楊震從夢中驚醒,也許從一開始,自己就全錯了。他錯認了自己的身份。從父親失職而導致安寧生母的死亡開始,楊家就注定要去贖罪,而自己卻去奢求公主明豔的光芒,結果差點害了她的性命,又讓父親為自己犯下的大錯承擔罪責,姑姑也因此遁入佛家空地。是他的逾越,造成了這一切。如果他緊守臣下的身份,就不會逾矩帶安寧騎馬,安寧不會傷重昏迷,父親不會自儘身亡,姑姑更不會為自己耗儘心力。他想去死,但這並不是父親所期待的,他還有悲痛的母親要照顧,還有一身的罪孽去贖,他的命從此刻起不再是自己的,而是母親的,是陛下的,是安寧的。楊震為父親辦理完喪事,即在家中守孝,亦時刻讀書練武,以完成父親遺願。
安寧也在慢慢恢複,隻是留下了時而頭疼的毛病。她想見楊震哥哥,可李司儀告訴她楊震父親去逝,正在家中守孝,不可入宮。自己想出宮去找他,身體卻又禁不住。她想吃楊妃做的杏仁酥,可李司儀說楊妃已成為靜清居士,參禪禮佛。在她生病期間,除了父皇,就是皇後多來照看。不過皇後依舊清冷,安寧更多還是自己看書解悶。她並不知道,這些事情的變化,都是因她墜馬受傷而起。
調養了一年多,安寧終於可以被太醫準許出門走走了,她想去校場射箭,可父皇下嚴旨不準。她便求父皇讓她出宮去看望楊震哥哥,戰紘本不答應,可安寧提起楊震父親逝世,讓戰紘心裡一顫,便準其在太醫的陪同下去楊府,嚴令隨侍的人好生照顧。安寧自從受傷後,便再沒見過楊震,想他因父親的事一定很傷心難過,便特意帶了好些點心,還做了幾個他教她的疊紙準備逗他開心。
終於到了楊府,安寧十分興奮地下了車,卻看見一個消瘦的身影跪在地上。安寧立馬去拉他起來,可楊震卻退後數步又向她行禮。
“楊震哥哥,你這是乾什麼,快起來啊。”
“謝公主。”
“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我給你和伯母帶了好多點心,是乳娘做的,特彆好吃。”
“謝公主。外麵涼,請公主進屋歇息。”
“嗯,好。”
安寧覺得楊震哥哥和自己疏遠了很多,但也隻當他在守孝期間情緒低落,並未在意。
“楊震哥哥,我知道楊伯伯病逝了,你肯定很傷心,我很早就想來看你,可一直在養病,父皇不準我出門。最近我已經好了,求了父皇很久才準了我來。”
楊震心裡正在極度翻騰著,他所壓抑的愧疚、自責、傷痛在看到安寧從車上下來的瞬間就噴湧而出。那樣一個活潑靈動的人,卻因他的過失,臥病一年之久。他不忍心抬頭看她的笑靨。如果不是自己,一切都不會發生。
“你看這是什麼?”
安寧從懷裡拿出她之前在宮中疊好的蝴蝶,這是楊震哥哥之前教她的。
“楊震哥哥,你不要傷心,李司儀說,逝去的人都在天上,他們的家是雲朵做的,很美。你看蝴蝶也在天上飛,他們一定比蝴蝶還要自由。李司儀說,我的母親也在天上,她比蝴蝶還美。楊伯伯也會這樣的。”
安寧說著把蝴蝶捧到楊震的手裡。楊震的心已經融化了,自從父親去逝,母親又臥病不起,楊震始終堅強地照顧著家,打理上下,從未感受過如此的溫暖。可他不能放任自己享受這種溫暖,他隻是一個贖罪的人罷了,他絕不該再跨過主臣的界限。
“謝公主。”楊震雙手捧過紙蝶,跪地言謝。
“楊震哥哥,你怎麼了?為什麼動不動就跪下?我們以前從沒這樣啊。”
“以前是臣僭越,才釀成大禍。恪守禮數是臣的職責,不該逾矩。”
“你闖什麼禍啦?被楊伯母責罰了沒?哈哈,原來楊震哥哥也會闖禍。父皇以前總讓我不要再闖禍。我還以為全天下隻有我會闖禍呐!哈哈哈”安寧見楊震不起身,隻好坐在地上。服侍的人見了立馬去攙。
“公主,您快起來,地上太涼,您不能直接坐地上啊。”
“這地上哪裡涼啊,我坐這挺好的呀。”
“楊公子,您快起身勸勸吧,公主她。”
“請公主上座,臣不跪便是。”
“你還沒告訴我你闖什麼大禍了,快說來聽聽。”
“臣 ”
楊震自認所犯之罪罄竹難書,千言難儘,麵對如此純淨美好的公主,即使是坦露己過也是對她的汙染褻瀆。滿腹言語卻愧於言說,生生止住了。他抬起頭默默看了看安寧,眼神極為複雜暗沉,又重重低下頭去。她依舊像陽光一樣明亮純真,可自己並不值得被她照亮。
安寧著實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隻想著好像觸到了楊震哥哥的傷心事,就立馬換了話頭。
“哎呀不說了不說了,楊震哥哥,楊伯母呢?怎麼沒見,我一直好想她。”
“公主,臣母臥病在床,不敢過了公主病氣。”
“我在生病時,父皇也一直來看我,哪裡有什麼過病氣,恰好父皇讓李太醫也跟我隨行,讓李太醫給伯母看看吧。”安寧說著就牽著楊震的手向裡間走,楊震瞬間向側麵退去,讓安寧先行。安寧有些失落。李太醫給楊伯母開了個方子,叮囑了幾句。安寧見楊震並沒什麼再要說的,也就怏怏地回宮去了。吃晚飯時,戰紘來興和殿看安寧。見她心情低落,以為頭疼又犯了,便去宣李太醫。安寧這才跟戰紘說起下午的事情。
“父皇,楊震哥哥好像是生我的氣了。”
“怎麼了?”
“他不像以前那樣和我親近了,他是怪我沒早些去看他嗎?”
“不會,他知道安寧生病了,不會怪安寧的。”
“父皇,楊伯母也生病了,好像是很嚴重的病,我讓李太醫給她開了方子。以後能讓李太醫多去看看她嗎?”
“好。”
戰紘其實很看好楊震的才華,興國初建,雖暫時無外患,但也需要強有力的軍事力量,而將帥則是軍隊的核心。楊震從小受張恒調教,又肯下苦功,文武兼備,是一個好材料。若不是出了安寧的事,他早將楊震放入軍中曆練。楊複因此事自儘,戰紘心裡總有些抵觸。此時聽安寧說楊母病重,想他孤兒寡母,心中又生不忍。次日便派李太醫再去細細問診,並將楊震召入宮中。
“罪臣叩見陛下。”
“起來吧。”
“罪臣不敢。”
“怎麼?”
“罪臣無顏麵見陛下。”
“你恨朕嗎?你的父親總歸是因朕的家事自儘的。”
“罪臣對陛下和公主隻有滿心愧疚,父親是因罪臣而死,罪臣隻恨自己當初犯下大禍,差點害了公主。”
“你在家守孝多久了?”
“回陛下,罪臣守孝一年半。”
“若讓你去軍中做事,你願意嗎?”
“罪臣願意,罪臣願萬死以報陛下聖恩。”
“朕問過李琳,你母親的病是氣鬱而致,應是悲傷過重,才一直未見好。若是好好調養,應無大礙。朕已命李琳五日一複診,並派專人照顧你的母親,你可放心。”
“罪臣謝陛下隆恩。”
“你年紀輕輕,不要一口一個罪臣。安寧已好轉,你父親卻因此事走了,朕總覺得不舒心。此事朕不想再提,你們也都不要再提。你在軍中要好好曆練,不要辜負朕的心思,明白嗎?”
“臣感念陛下聖恩,必肝腦塗地,以報陛下。臣心裡有一事,想請陛下成全。”
“嗯?”
“臣知姑母已是修行之人,臣想見靜清居士一麵,以報姑母多年的照顧之情。”
自從父親告知姑母是因眉眼與安寧生母相似而被封妃,楊震對姑母不僅有感恩之心,更有憐憫之情。父親能從軍牢中出來,楊家能有前幾年的安定,皆是由於姑母。是自己此次闖下大禍,才至姑母如此。
“侄兒來向姑母請罪!”楊震見昔日楊妃閣中光景已不見,心生涼意,跪於正院中央,無顏麵對這一切。
“震兒,你進來吧。”
“姑母,是我害了您,害了父親,害了楊家。”
“孩子,聽我說,這不是你的錯,這隻是我楊家人的命罷了。”
“姑母,我——”
“你母親還好嗎?”
“自父親去逝,母親便一直臥病不起,太醫說要細細調養,剛剛陛下又命專人照顧,姑母請放心。”
“陛下召見了你。”
“是,陛下開恩,讓我去軍中曆練。”
“陛下終究是善待楊家的。震兒,你回吧,你是個好孩子,自己該如何做,你都知道。”
“震兒明白。姑母,是震兒讓您受苦了。”
“你錯了,我並沒有受苦,反而享受了這世間最難得的清靜。等以後你就明白了。”
“姑母千萬保重身體,侄兒不孝,就此告退,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震兒,你心裡有安寧公主,對嗎?”
楊震瞬間腦子空白,內心最底層的秘密被揭開,竟是這樣的不知所措。
“我——”
“震兒,帝王家的光輝太過強烈,尤其是對楊家的人——人各有命,我不多說什麼了,你回吧,照顧好你母親,各自珍重。”
“是,姑母保重。”
自墜馬後,安寧感覺到楊震哥哥對她的疏離日漸增多。得知父皇讓他去軍中,安寧還偷偷跑去皇營看他,可楊震卻並未像此前一樣親近,反而一直冷言相對。安寧終於忍不住自己的委屈,又一次情緒激動地質問楊震為何這樣。
“楊震哥哥,你為什麼變了,是我哪裡做錯什麼,才讓你這麼討厭我嗎?”
“公主沒有錯,臣是公主的臣下,萬不敢以兄長相稱,還請公主不要再稱臣為哥哥了。。”
“可你就是最照顧我,對我好的哥哥啊。”
“——”
“你!你給我起來!”
“臣不敢。”
“為什麼?”
“為什麼你總是避開我,不理我?你讓我明白,我改可以嗎?”安寧不明白兒時最好的哥哥為何越來越與她疏遠,她曾三番五次的問過楊震,可他隻是默然以對,這次亦然。見楊震仍是死死的跪在原地,好像連呼吸都沒有的僵硬木樁,安寧漸漸平息了哭泣,她真的累了,不解,困惑,委屈,她厭惡這樣的自己,也不喜歡這樣的楊震哥哥。安寧倔強地用衣袖抹了眼淚,努力克製情緒,坐在楊震麵前凝視著這個曾經對自己百般照顧,曾經無話不說,一起讀書練武玩樂的哥哥,現在卻如此疏離的人。過了一會,安寧打破了寂然:
“你不再做我的哥哥了,是嗎?”
“——”對麵跪著的人仍低首不言。
“你說你是我的臣下,是嗎?”
“是”
安寧苦笑了下,他終於回答了她,卻是她最不想聽到的話。
“既是臣下,你必須聽從我的命令,是嗎?”
“是”
“那我命令你,回答我——你不再做我的哥哥了,是嗎?”
“——”
“說話!是還是不是?”
“——是——”
即使安寧已經知道楊震哥哥會回答什麼,她還是在抱有最後的一絲期待,期待曾經的一切都沒有變,那個自己從小一起玩樂成長的哥哥仍然在,但這個有如蚊蚋聲音的是字仍然打破了幻想。安寧想開口反駁楊震,想像以前一樣說你就是我的哥哥,卻怎麼也說不出話,她又默然看了會眼前這個快要將頭低埋於地上的人,慢慢站起了身,說了最後一句話,便截然離開了。
“我知道了,你請起吧。”
楊震並沒有起身,他起不來。剛才最後一聲“是”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竭力讓自己不再顫抖,可他抖得快窒息了。他想抱著安寧說彆哭,彆傷心,我永遠是你的哥哥,我的命都是你的,可他卻隻跪在地上說了三個是字。他想他從來沒有帶過安寧騎馬,可他卻讓安寧從馬上摔下險些喪命,留有頭痛的痼疾。他想他的父親從來沒有失職,可安寧的母親卻因父親而死。他想他的父親仍活著,可因為自己父親已然自儘。他想姨母擁有幸福,可因為自己楊妃已變成居士。他想母親健康,可因為自己母親已久居病榻。他想他隻能是現在跪在地上的他了,他隻能這樣贖罪了。
此後楊震全心在軍隊中,從最底層的士兵一路晉升,僅僅用了五年,便被陛下親封為禁軍統領,成為年僅十八歲的少年將軍。楊母的病也漸漸好起來,她為兒子能繼承楊複的遺誌感到無比欣慰,隻盼其能早日成家。可即使媒人早已踏破楊府的門檻,卻沒有一個能過楊震這一關。楊母無法,也隻能不時怨訓幾句。然而她實不知,楊震的心一直以來都隻是在守望大興國的公主,他不敢靠近,卻總不能離開的太陽。此時安寧年方二七,雖還有一年及笄,卻已然亭亭玉立,越來越像她的母親。雖然戰紘和皇後已育一子,但對安寧卻越發寵溺。安寧很喜歡自己兩歲的弟弟如兒,雖然皇後寡淡,但如兒卻和自己很親近,每次安寧抱他,他都會去親親安寧的臉,笑盈盈地看著她。安寧因此也總去皇後宮中。有一次在回興和殿的路上,她偷偷遣散了內侍,換上已帶好的衣服混進了校場,結果被軍士發現,立刻送她回去。戰紘知道後,便讓楊震派些得力的禁衛照看安寧。所謂照看,就是為防止她再去些“危險”的地方。楊震優中選優,派了六名青年禁衛,多番叮囑,命其至興和殿當值。誰都沒曾想到,正是這六人中的一人,毀掉了安寧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