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 · 貳(1 / 1)

三垣係辭 祈鶯 4187 字 2個月前

薑玠聞言震驚抬頭,見白榆伸出手指隔空點了點自己受傷的位置,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煙將那隻手臂固定在桌麵,他便用完好的手把衝鋒衣解開,露出來裡麵一件短袖來。

白榆手指輕繞,煙霧有生命一樣騰出了多餘的空間,讓薑玠得以把這一邊的袖子也脫了下來。

紗布上已經有大塊滲出來的血,不知有沒有老馬那一巴掌的加成。

白榆用酒精噴霧仔細給手消了毒。縱使已經動作很輕地撕開,滲出又凝固的血和組織液也拉扯著破碎的傷口,疼得薑玠直抽涼氣。

紗布一打開,裡麵皮開肉綻的傷口邊緣已然彌散著黑色的絲線,似血管一樣跳動,細看時就會發現那東西有自己的生命一樣,正在皮下緩慢地蠕動、擴張。

薑玠雲淡風輕湊上去看,道:“哦奇怪,今早還不是這樣呢。”

白榆並未言語,隻是先去把門窗都關上。風辛金見她露麵,又是一句“印堂發黑”甩過來,被白榆一聲“滾”吼得沒了下文。

薑玠卻是心頭一動。

怎麼感覺,這位八卦正經傳人風大師,有些怕白老板啊。

轉念間白老板已經轉了回來,示意薑玠坐到搖椅的位置。

薑玠試圖用手去將那些黑色的生物扯出來,被白榆拍了一下,便打消了念頭,問道:“怎麼?”

白榆清掃著桌麵道:“我這裡又不是醫院,沒麻醉劑的。你一會疼暈了,我可抬不動。”

薑玠也沒推脫,扶著桌麵換了位置坐過去。白榆瞧見他那肌肉分明的大臂上,橫亙著一道殷紅的印記,筆直且纖細。

“這是什麼?”

“胎記。”

薑玠沒指望她會信,而看表情白榆確實也沒信,隻是她閉上了嘴,沒再繼續追問。

香爐被挪了過來,煙霧更重了,層層疊疊纏繞在傷口附近,有些癢癢的,倒是不疼了。

白榆翻出了醫藥箱,又不知從哪裡翻出了些什麼瓶瓶罐罐出來,呼啦啦在桌上擺開了一片,一個個的打開細聞,還有些用手指蘸了少許含在了嘴裡。

薑玠看得雲裡霧裡,見她微微點頭,挑中了一個玻璃瓶,又抬頭問自己:“你被青眚傷了?”

雖說是問句,她的語氣卻是篤定的。薑玠已經不對她怎麼知道的感到好奇了,隻是點了點頭。

“好家夥,你去招那玩意乾啥,怪惡心的……能忍疼嗎?”

“能。青眚怎麼惡心了,不是水的災氣嗎,又能化形而已。”

玻璃瓶裡許是受了潮,又大小不一的結塊,白榆手上晃個不停把它們震碎,“碰到什麼臟東西了,自己還不知道。張嘴。”

薑玠聞言照做,就看見她拿了那個瓶子過來了,還沒等他再細看,白榆就已經填鵝似的一手捏腮,一手將瓶子裡的粉末倒了大半在他嘴裡,隨即又將剛才的茶水抓過放到他口邊,命令道:“可以喝水,但要全咽下去。”

口中輕微的灼燒感散開,原來是鹽。

他接過茶盞仰頭灌了個乾淨,喉嚨下意識地保護性收縮,但他還是咬牙忍著惡心硬生生咽下去了。

“然後呢?”

白榆看了眼薑玠的腕表道:“等,大概半小時到一小時。”

隨後兩人默契地都閉了嘴,靜靜聽著博古架上那老舊西洋鐘的機械齒輪走秒聲。白榆找來一個深口的盆接上涼水,將剩下的鹽都化了進去,把薑玠的手臂擔了上去。

終於,他的傷口處傳來了什麼爬過的瘙癢感。

“抬頭,或者閉眼。總之不要看。”

薑玠又是照做,猜測這大概就是她不想被外人看見的壓箱本事,儘量在搖椅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後靠了上去。

香坊一樓的房頂上有描彩畫的井口天花,薑玠盯著上麵的紋路出神,雖然他剛才吞下的鹽燒得胃有些痛,傷口也不知道什麼情況,他卻久違的放空了。

是因為香氣嗎?可是上麵的花紋真的好美,色彩也漂亮。

傷處有什麼刺進去的感覺,又將他的思緒凝了回來。

薑玠想起了剛才架子基座上的亮片,仰著頭在眼前回憶著剛才看到的位置。那好像……是在用螺鈿模擬星圖?是什麼時候的星圖,又要用這個記住什麼呢?

他是想問的,話到嘴邊突然換成了一聲痛呼。

那些青眚寄生的黑色絲狀觸角受不得鹽,他吞下去的那些被吸收運送到血管中,於是浮在皮膚表麵上的那些爭先恐後地往外湧,掉落在鹽水盆中,紛紛化成了黑水。

眼見傷口處的印記少了,白榆撚了縷煙,捏細了一端送入傷口裡。煙霧有了目標,朝著血肉深處猛地鑽去。

果然,一部分向外逃離,另一部分向裡求生。

白榆換了左手,手心向下覆住了薑玠的傷口,煙霧嫋嫋,縈繞在兩人肌膚相接處。

起初,那是像打點滴一樣紮進去的刺痛,確實完全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就在他想開口的時候,疼痛突然就指數增長,直直鑽進骨頭深處一樣,到底是沒忍住喊了一聲。

白榆左手死死抓住他開始抽搐的小臂,壓著聲音道:“不能動,若讓它們在深處紮了根,便再除不得了。”

薑玠額間豆大的冷汗滾滾落下。

痛,實在是痛,好像有人將手伸進他的骨頭中將骨髓抽出來碾碎了又胡亂塞了回去一樣。

他已經極力地忍了才沒讓自己再喊出來,也完全感受不到除了骨頭以外的其他痛感。

與此同時,白榆也在齜牙咧嘴。

——因為薑玠受傷的那隻手不受控地抓上了她的肘關節。就像處在疼痛中的人總會想蜷縮起來一樣,雖然隔著衣服,他的五指死死箍在骨頭上,也著實難以忍受。

好在病灶在兩個人都快疼暈過去前被牽引著找到,那東西已經凝結成了一團,被煙霧縷成條狀,繞開五臟六腑拉了出來,後又死死纏繞著將其摁到了鹽水盆中。

白榆從他的手中掙開。傷口被二次撕開,又留了一個不小的傷口,白榆用自己的藥和繃帶重新包紮,不動聲色確認了下自己並沒有因為熱心救人而不幸獲得骨折或者骨裂,輕聲道:“好了。”

薑玠幾乎力竭,他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一盆黑色的水。

真是怪了,來到這裡,怎麼什麼都和黑色金色掛鉤。

嗯……什麼?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金色,就在剛才,白榆左手垂下的袖口處,垂著露出一截的金色絲線,眨眼間,就消失得沒影了。

壁畫館裡刻的金色流光,水下殺死青眚的一閃而過的金光,還有剛才,都是偶然嗎?

薑玠的動作比腦子要快,他還沒有想清,就已經從搖椅上彈了起來,一手將白榆手腕抓住了。

白榆被他嚇了一跳,問道:“你乾啥,被奪舍了?”

薑玠不語,也不管傷口疼不疼了,另一隻手就把她的袖口猛得往上一翻。

白榆旗袍的寬袖上,綴著圈茸茸的兔毛,再往裡一些,有金色絲線繡著的一圈蝙蝠紋。

左袖口確實有一根絲線磨開了,晃悠悠地垂下一截來。

薑玠愣了兩秒,火速調整了自己的麵部表情:“你看,衣服起線頭了,要我幫你剪掉嗎?”

白榆湊上去瞧,單手輕車熟路把那根線頭打了個結,搖頭笑道:“不用,剪掉隻會越開越厲害,這樣就行。”

看錯了?

她的手腕還握在自己手裡,露出的一截胳膊白皙,卻意料之外的並不瘦弱,還能看到鍛煉出漂亮的肌肉線條。

“原來是這樣。”薑玠垂了眼睛,鬆手換了話題道,“今天這事多謝你了。”

白榆搖頭:“就當還你之前給我幫忙的人情了。青眚就是這麼惡心,逮著能寄生的就活。不過你體內的都已經祛除乾淨,沒什麼大事了,回去多喝水,躺著休息幾天。我雖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什麼,但最近先彆折騰了。”

薑玠應了一聲,將外套穿了回去,想著幫忙把桌麵什麼的收拾了,被白榆以“傷者不可多勞”為由攆了出去。

她扒在門框上,下巴輕輕揚起,衝著屋內那殘缺的棋盤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時間來下棋。”

薑玠笑著頷首,又道了謝,慢慢向民宿走遠去了。

屋內煙霧嫋嫋,在屋內隻剩了白榆一個人後,凝結成一股鑽進了深盆中,如石炭吸附甲醛一樣,無聲地將那堆黑水吞噬掉了,饜足後老實鑽回到了香爐內。

白榆坐在搖椅上悠哉晃著,挽起了自己的左袖。那根原本一端藏進繡紋中被打結的金絲已經自己把自己解開了,正筆直立在她皮膚上站軍姿。

白榆笑起來,伸出一根手指,逗貓一樣在金絲頂端蹭了兩下,道:“好孩子,去吧。”

金絲雀躍地跳了起來,在她手臂上蹦了兩下,依依不舍鑽進膏藥下麵,隱秘不見了。

***

薑玠在半夜驚醒,發現窗邊放著那枚陶俑人。

眼見自己醒了,陶俑人忽然咧開嘴漏出了個詭異的笑臉,隨即翻窗而出,往香坊的方向直直飛去。

薑玠一激靈。民宿的窗戶和香坊離得不遠,他顧不得胳膊,跟著翻窗過去,卻見陶人已經順著打開的窗戶爬到了白榆身旁,轉頭衝他陰森一笑,鑽進白榆口中不見了。

他急忙去搖白榆,試圖讓她吐出來,手中卻突然傳來“哢嚓”一聲響。

可他明明沒有用力的。床頭陰影裡有盞台燈,薑玠摁亮後,渾身的血都往頭頂湧。

他懷裡抱著的,分明是個陶人。

又是一個激靈。

這下才是徹底的醒了,薑玠起身時察覺小臂又痛得厲害,剛才那是夢?也太真實了些……

他下床倒水,水倒到一半時,突然愣住了。

在窗沿上,印有兩個小小的腳印,看顏色,正是陶俑人掉落的色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