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又是爛醉如泥地被扶著睡去了。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即將入夜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雨後特有的泥土味道。
薑玠和衣躺在床上。
屋內一片昏暗,微弱的月光斜斜撒進來,也並沒有照亮多大一塊地方。白日裡背著的那個黑色背包如今敞著口扔在地上,裡麵空空如也。他借著月色看了眼腕表,將兩手抄進枕頭下麵,枕在了腦後,就這麼耐心閉目養神得等待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種窸窸窣窣的聲音終於又傳來了。
“唉,害怕呀。”
“好黑,餓呀。”
依舊離得很近。
薑玠嗤笑了一聲:“怕還出來覓食啊。張富,劉芳嵐,你倆不打算好好過紀念日了?”
那聲音便戛然而止了。薑玠在黑暗中緩緩睜開眼睛,兩隻勉強還稱得上有點人形的東西懸著掛在天花板上,四肢纖長,末端如瀝青一樣粘糊著扒在天花板上,尖長的頭顱直直垂下,和他就這麼四眼對兩眼。
前一天晚上的時候他睜眼的時候見到的也是這一幕。這兩個玩意就這樣垂著看向他,你一言我一語地問:
“我好餓。”
“你的眼睛好,能送給我嗎?”
“給我你的眼睛吧,好人,謝謝你。”
“眼睛,想吃眼睛。”
薑玠被煩得夠嗆,哪怕拒絕之後,它倆依舊在不停發問,主打的就是一個如影隨形。
所以他才會在第二天頂著那麼大個黑眼圈出門。
今天又來,來得正好,還怕他們不來呢。
薑玠壓著火,就看著那兩個鬼東西,似笑非笑道:“誰知從哪裡偷的人皮,還真把自己當人了?我的眼睛是我的東西,就是不給你們會怎麼樣?”
有著長發的那隻——這應該就是劉芳嵐了——它將頭垂得愈發近了,兩隻眼上都蒙著厚厚的翳,喑啞的聲音從腹腔深處擠出來一樣,道:“那我們就這樣纏著你,迫你無眠,纏你到死。”
薑玠幾乎笑出聲來:“不信。”
兩個怪物也笑,笑聲像指甲劃過黑板一樣讓人生理性的難受,“你還是不懂。”
“不懂?我哪裡不懂了?”薑玠好整以暇地調整了躺姿,緩緩道,“瞳鬼雙生,一陰一陽,以人瞳為食。食瞳需被食之人應允,我不知道你們用了什麼招,讓思源點了頭。但她隻要入夜後不再睜眼,你們就吃不掉另一隻眼睛吧?”
如果沒猜錯的話,思源來到後在老馬那裡拿到的東西就是契機。那東西不知怎麼,製止了瞳鬼靠近思源。他昨晚半夜試著走出吉祥如意,回頭發現這兩東西就趴在大門屋簷上看著他,想來是不能離思源太遠,再加上昨天晚上他給老馬灌得那般醉醺醺,估計瞳鬼叫他不應,這才纏到自己這來了。
他原本想再尋個地方休息,卻怕這東西又找上彆人,故而忍氣吞聲回了房間睜眼到天亮。
瞳鬼見被點破,亦是猙獰了起來,原本粘稠的四肢末端凝結出爪子的模樣,扭曲著爬上了薑玠的床鋪,叫囂著:“那又怎樣,是人總有疏忽的時候,我們等著就是了。”
薑玠的手依舊壓在腦後,他冷眼看著扭如麻花的兩隻鬼,答道:“那你們兩個,就永遠的留在這裡吧。”
話音未落,他的一隻手從枕頭下猛地抽了出來,“張富”隻覺得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妻子“劉芳嵐”的鬼頭就已經骨碌碌滾落在地了。
薑玠單手撐住床沿翻身躍下,手中一把半米長的砍刀在月色下泛著冰冷的銀光。
“張富”將民宿遊走了個遍,也並未見過這把刀,於是尖聲大叫起來:“你不是坐高鐵嗎,管製刀具怎麼帶過來的!舉報!我要舉報!”
薑玠也不跟他廢話,蓄了力躍起將試圖向外跑的“張富”踹翻在地。瞳鬼肢體本就僵硬,動作又緩,這一倒地一時沒能爬起,被薑玠摁著結結實實的挨了好幾拳,眼見著他手中的刀掉了個方向便往瞳鬼的頸部砍去。
刀刃落地,卻砍了個空。
“張富”的身軀像冰化了一樣,重又變成那種濃厚的液體向地板下方滲去。
而樓下住的就是思源。
薑玠蹙眉,就要去開門,腳腕突然被什麼東西強有力的束縛住了。
正是沒了頭的“劉芳嵐”。她的腦袋瘋狂轉著往床底鑽去,身體的其餘部分如同藤蔓一樣纏上了薑玠。
薑玠略微後退掙開來,又是揮刀一砍,便覺出來不對勁來。
原本瞳鬼化為實體後軀體僵硬,是劣勢所在。現在肢體斷裂後,反而靈活度猛增,剛才被砍下的部分,也有了自己獨立的生命力一樣,無休無止地逼上前來。
薑玠躲閃著,心下一沉。
這是沒完了。
他現在隻希望,思源能夠足夠聽話。
***
“我叫張思源。
小時候遇到一個算命先生,他說我活不過十八歲。現在還有兩天的時間就要進入新的一年了,我已經丟了一隻眼睛。
我真的很討厭算命的人,我想要活到八十歲。
我明明很努力的在做一個好孩子了,這種事情怎麼會落到我的頭上呢?
善良有錯嗎?
我在路邊遇到那個扶著盲妻哭訴的叔叔時,就不應該安慰麼,就不該在妻子痛哭著說,如果有可能,真想借我的眼睛看看這個世界的時候說出那句,‘那就把我的眼睛借給你吧’的話嗎?
我這麼問阿榆姐的時候,她在電話裡沉默了很久,然後告訴我說,其實善良無罪,有罪的是利用彆人善良行惡的壞人。
那我呢,瞳鬼已經吃掉了我的一隻眼睛,爸爸媽媽給我裝上了最好的義眼。可我的另一隻眼也很模糊了,我還能活嗎?
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是怎麼聯係到了阿榆姐這樣會捉鬼的人,我隻知道她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她報了一個地址,讓我到那裡去。
她說,雖然她不在,但她能解決,讓我們相信她。
醫院查不出病因,我們其實也沒有什麼彆的可以相信的人了。
2017年11月12日,晴轉小雨。
這一對夫妻一樣的瞳鬼跟著我一路到了蒼鬱。
隻是,到了之後,它們好像突然變得厲害了許多。原本隻是在晚上出沒,可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我嚇得簡直要瘋掉了。
阿榆姐說,她在馬叔那裡留了東西給我,是一個錦盒,害怕的話就用上。
我昨天拿到了這個盒子,打開後,裡麵躺著三支線香。
點燃的當晚,瞳鬼果然沒有再找上我,隻是第二天時,那個叫薑玠的人頂著兩個黑眼圈出現了。它們難道反而纏上他了?
他也會捉鬼嗎?他白天為什麼會這樣問我,又知道‘它’是被我引來的?我會連累他嗎?或者連累馬叔?
我應該去送一支線香給他的,他看上去是個很好的人,我不想讓他出事。
可是,民宿的房間門上麵有一條二三十公分長的玻璃窗子,透過玻璃,我看到現在外麵已經快要天黑了。
我在床頭給自己點上了第二根線香,我是個膽小鬼,我不敢出門。但我誠摯地祈求上天,求求了,大家千萬不要出事。”
思源將日記本小心合上塞回了隨身的包裡,縮回了被子裡緊緊閉上了雙眼。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白榆的線香靜靜燃燒著,散發著一種讓人安心的複合香氣。
樓上忽然傳來了細碎的聲響,思源更加緊張了,凝神分辨著,好像有說話聲,緊接著傳來什麼東西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她不敢睜眼,難道是已經打起來了嗎?
正胡思亂想間,房門突然被敲響,外麵傳來薑玠沉穩的聲音,“都解決好了。”
思源一顆心狂跳。敲門聲還在繼續,她想起了薑玠的信息,“天亮前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或者白榆。”
這距離入夜才過了多久,難道瞳鬼已經進化到可以模仿人聲的程度了?
等等。
思源腦中如同電火花樣閃過了一個剛才被她忽視了的地方。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老馬從頭到尾隻稱呼了一次“阿榆”,而並沒有提到她的姓氏,薑玠是怎麼知道她姓白的?
發信息的,真的是薑玠嗎?
亦或者是瞳鬼?“它們”有可能知道白榆的存在嗎?
思源躲在被子裡大氣都不敢喘,她的腦中如同亂麻一般,完全理不清。
不輕舉妄動,或許是現在最好的選擇。
敲門聲剛才已經停了,黑暗中沒有聲音再傳來。完全安靜的環境下她隻聽得到自己耳畔血管的跳動聲,就連對時間的概念也接近於模糊。
一小時?還是已經三小時了?
思源度秒如年,感覺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隻知道又過了很久,她的後背都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了起來時,又聽到了似乎是廚房那裡傳來的老馬的聲音,“小哥,早啊,來吃飯。”
薑玠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來,“嗯,就來。”
她的房門緊接著又被輕輕敲了兩聲,薑玠隔著門輕聲道:“思源,沒事了。出來吧,天亮了。”
這次是真的天亮了嗎?
思源聽到了外麵模糊著傳來了車輛和人走動的聲音,這次好像,是真實的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終於試探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目光所及之處漆黑一片。思源的腦子突然嗡的一聲響,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完蛋了”。
在淡淡的月光映出房間門頂部的玻璃上,緊緊地貼著一張變形的臉,呲著陰森森的尖牙衝她笑著,還在用薑玠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思源……思源……”
下一秒玻璃破裂,她再也控製不住地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