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鴉雀無聲。
無一例外,大家紛紛目瞪口呆,連準備脫口而出的話語,都立馬停在喉嚨裡,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小人。
如果換做是以前的尺綾,遭遇上這種事,隻會沉默或是不理睬。他從小養成習慣,他愛在這類事上花時間,知道孰輕孰重。
但眼前這個是,縮小版尺綾,已經和大尺綾不一樣了。這件事,對小尺綾來說就是很不高興,他不能壓抑自己,顧全大局。
小孩就是有特權,就是能發脾氣!
尺綾環視現場一圈,大家都望著他。身旁的尺言,的筷子正停在空中,目光怔怔落到自己身上。尺綾開始感覺有一點不自在,兩人眼神碰撞,哥哥才放下筷子,有所動作。
就算是曆經風浪的尺言,麵對突然直白發脾氣的尺綾,也不由得驚愕——尺綾從小到大,被人欺負沒有十次也有八次,這次居然主動開口了。
小尺綾對現場的過分安靜不滿,問:“怎麼了?”
“沒有,”尺言夾一筷子菜,簡直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太意外了。”
簡直像變小後換了一個人,性情都不太一樣了。這種拍桌喊話的行為,無論是跟以前的小尺綾和還是大尺綾,都扯不上一丁點關係。
“怎麼欺負你的?”林老師率先回過神來,及時回應,問。
尺綾重新坐下,咬著嘴,他苦惱,說不出來個前後因果。
可這就是欺負他吧。尺綾忍不住想,嘴皮子快要被咬爛。
尺言推正他快掉地上的碗,督促他坐好,出聲道:“先吃飯,邊完飯邊組織語言。”
沒能說出自己想說的,尺綾有些哀怨。他麵對著碗悶悶不樂,往嘴裡扒飯。
吃了幾分鐘,尺綾還是按捺不住,再次出聲:“他說我寫不好名字。”
“那你是不是沒寫出來?”尺言隻夾菜沒看他。
這點倒是事實,尺綾無可反駁,撅起嘴巴,好不容易安靜三十秒,他立馬又想開口。尺言阻止他的發言:“你先把重點提煉好,彆東一句西一句。”
“……”尺綾隻好閉上嘴巴,他確實沒能說出其他東西。
大家發現,雖然他變小之後,還像小時候那樣保留刻板和專注安靜,但情緒開關明顯是放大了,更加敏感且發散。
比如跑來跑去,摸來摸去,還有多次抬頭,都顯示著他比之前要活潑上一些。
活潑當然是好事,但亂說話就不是了。尺言有意訓練他的表達能力,讓他好好思考。畢竟以前沒刻意培養,導致尺綾長期的沉默寡言,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他當然要把握住。
尺綾想了很久,眉頭都快皺出一條印子了。尺言洗完碗,抹好桌子,他還坐在那裡想著。
哥哥把他趕到客廳沙發上,他看一陣兒電視,又陷入冥想。終於,尺言出來了,他上前扯扯尺言衣服:
“我想好了。”他這樣抬頭道。
尺言彎下腰,允許道:“說吧。”
尺綾有很多想說的,一湧上來,在嘴邊又繞成一團亂線。他不知道從何說起,又開始焦急。哥哥沒有再打斷他,倒是耐心起來,“不急,慢慢來,捋清楚。”
話語在嘴巴裡吞吐半天,尺綾終於找到一個切入點,委屈地道:“我不會寫自己的方塊名字,他們說我不會寫字。”
“然後呢。”尺言適當引導。
“然後我就去洗手間,”尺綾抓住這一句引導,話語開始嘩啦啦地湧出來,“我進門,門有一個小朋友。我說我會寫自己名字,他說你不會寫,你胡說八道。”
“然後,然後。”尺綾又變得非常焦急,嘴巴跟不上腦子,“他要打我,但是沒打,我不想和他說話了,我就去上廁所。”
“那個要打你的小朋友長什麼樣?”
“他,”尺綾低下頭壓抑著激動,看著自己手指,話語有些抽動,“他是,呃,呃……”
尺言:“比你高還是比你矮?比你壯還是比你瘦?戴不戴眼鏡。”
尺綾把這些話串聯起來,手:“他……比我高,高這麼多。”說到這的時候,他手腳並用,“也比我要壯,他不戴眼鏡,短頭發。”
“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嗎?”尺言繼續誘導。
“忘記了。”尺綾垂下頭,他為沒有認真聽自我介紹而自責。
尺言聽見這段描述,大概明白了,但尺綾這樣的表達能力,還是屬於很吃虧的。他安撫一下弟弟,“好了,我知道了。今晚就會和老師溝通。”
他點點頭,但哥哥還沒說完:“但是你自己也要做一點事,想想為什麼會被欺負,還要想想怎樣才能不被欺負。”
尺言能幫他解決一次,兩次,但如果尺言不在呢?尺綾就沒有辦法了。他去找第二個哥哥嗎,還是第三個?
萬一三個哥哥都死掉了怎麼辦,尺綾就沒有人可以依靠了。他必須要學會處理社交之間的事,否則永遠隻有被欺負的份。
尺言無奈把他送上樓,兩人腳步噠噠落在樓梯上,發出悶響。
尺綾還在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嘴裡念叨嘀咕著,似乎是還陷在被欺負的委屈,和說不出話的焦急中拔不出來。
尺言當然相信他被欺負了,但就事實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大事。
更大的問題是尺綾本身。彆說是十七歲,就算壓縮到七歲,尺綾的口頭表達能力也遠達不到平均水平。尺言見過不少五六歲小朋友,都比他好不少。
帶著這樣的性格和這樣的嘴,無論走到哪裡,尺綾被欺負的幾率都會大大增大,有些事情不是解決了就行,要靠他自己悟。
尺綾拿著紙筆筒回到房間,放在桌子上,老師說可以當作裝飾品,也可以自己用。很明顯,雖然沒有筆,但筆筒往那兒一放,確實增添些生活氣息。
這個臨時被征用的客房,終於有點兒童房的樣子,滿眼簡潔中多一抹童真。
筆筒上的三朵粉色小花,靜靜地懸掛著,好像在等待雨水澆灌,慢慢生長。
尺綾伸手去摸小花,捏著編織的手感,厚厚的,像扯著哥哥的衣襟。他撐著自己的半邊臉,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子前一陣兒,對那幾個問題毫無頭緒,哥哥有點故意刁難他。
到底為什麼欺負他呢,尺綾不太清楚。難道是因為他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嗎?
他確實和其他小朋友很不一樣。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他的爸爸媽媽都死了。其他小朋友都是有好朋友,他沒有。
其他小朋友都準備幼兒園升小學,他沒上過幼兒園,家也不住在小區裡。他們都七八歲,而自己是十七歲。
他能怎麼辦,誰讓他就是十七歲呢。尺綾憤怒。哥哥也不知道其他小朋友七歲,而他十七歲嗎?
哥哥在浴室,給他放好熱水洗漱,喊他過來。他一頭撲到床上,躲進被子裡不肯動。
“我困了。”他發出悶氣的聲音。
尺言探頭望望,發現他還在鬨情緒,把水關掉,輕輕合上門。
他坐到尺綾床邊,把裹在被子裡的尺綾翻過來,安撫道:“怎麼了。”
尺綾咬嘴唇,他翻過身去,又轉了個彎翻回來。最終,他還是沒忍住,提出不解:“為什麼我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
尺言充滿耐心,“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你要是想,那你可以變得和他們一樣啊。”
尺綾更生氣了。“我要怎麼才能和他們一樣。”
尺言撩他頭發:“你多觀察觀察。”
尺綾卷起身子扭來扭去,在被窩裡無能惱怒。好一陣兒後,他終於想起來,自己沒和哥哥說十七歲的事情,他有點後悔。
尺綾:“我觀察了也做不到一樣,我要怎麼辦。因為我就是我呀。”
他咬手指頭好一會兒後,抬頭看哥哥,萌生好奇:“你以前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嗎?”
尺言幫他收拾了一下早上換出來的衣服:“不一樣啊。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尺綾:“那我要怎麼辦。”
尺言笑了,將衣服放好:“我也沒讓你變得和他們一樣,你隻要不被欺負就好了。”
尺綾看著自己的手指,繼續嘀嘀咕咕地問:“為什麼我沒有去上幼兒園呢。為什麼我的爸爸和其他人的不一樣呢。為什麼他們都會很快寫方塊字而我不會呢。”
哥哥知道他在想,無窮無儘地想,在理解著過去和思考未來。
這個問題有些難,有些複雜,他未必能很快理解。
尺言未避免他陷入焦慮和抑鬱中,適時打斷他思緒。他摸了摸他後頸,又掠過額頭,動作行雲流水,彎下腰親吻他臉頰,溫聲:
“是這樣的,多想想。”
尺綾有些不安:“想完之後呢?”
“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尺言答。“你明天還可以去興趣班,也可以不去。你看電視,吃東西,也都可以。”
尺綾縮進被子裡,哥哥幫他再次蓋好被子。這種感覺很熟悉,像是在昨天發生了一百遍,又像是在遙遠的一百年前。
尺綾有一些後悔,他感受到哥哥的溫度,親切舒服。可他卻對哥哥發悶氣,這很不好,他再也不要這樣了。
他摳著手指,縮成彎彎的一團。哥哥關燈,他把頭埋進頭發裡,窸窣關門聲很輕,幾秒後,尺綾偷偷往外瞥了一眼 。
好吧,真的離開了。
他望天花板,開始想今天看到的小朋友們。有男孩子,有女孩子。他又想到那個要打他的大孩子,心裡有點難受,逐漸開始開始二度生氣。
憑什麼,憑什麼對方能欺負自己。他攥緊被子,黑夜之中皺起眉頭。
興趣班很好,老師也很好,廁所也非常好。
他喜歡做手工,他明天還要去上興趣班。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都不能阻礙他的腳步。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再也不能讓對方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