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啟,永寧十五年春三月。
環滁皆山也,縱使不是滁州,四麵的山倒是一點不少。
關中四塞塢,正中的武瑩湖烏泱泱圍滿了小木船,三五個短打衣衫的弟子共乘,使勁抻著脖子往正中的孤島看去。
早先正中一片荒地,老塢主自從占了這四塞之地,就帶領兄弟子弟將這塊地整理了出來,經年累月下來倒是形成了塢中的演武場。
正中兩個十五六的少年正在試手,一杆長槍一把單劍交錯。聚過來的小船越來越多,船幫碰著船幫。
“周師兄,這是哪派的師兄竟與大師兄試手?說話的是萬鐘派新入門的弟子,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樣子,踮著腳看向台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是塢主長子,耍一手好劍。”解惑的師兄大柢是的話嘮,囉囉嗦嗦地翻著“大公子”上房揭瓦的陳年舊賬。
“唉唉唉,讓讓!”一隻小船自南麵山中河道飄出,不妨一出烏漆麻黑的破地兒就直直撞進了船堆裡,小船有驚無險而又極為精準地撞到了那個小弟子的船。船晃悠得厲害,上麵的人腳下站得穩穩的,雙手一抱拳,“借過借過一下”。
小弟子一抬頭看得有些發呆,來人十三四歲的樣子,所有的頭發束起紮了個高馬尾,彆無修飾,背後背了一把長劍。方才好為人師的師兄一扯走神的小弟子,手中的篙一撐帶著小船讓出一條通路,“師姐小心。”
“阿芹,來過過招嗎?正好看看你這段時間的長進。”台上的“大公子”收招將單劍收入鞘中,倒是頗為意誠地邀請。
“楚渚,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是玩得明明白白。”話雖這麼說,楚芹已經來到了場中。她把劍扛在肩上,三兩步從邊緣走到楚渚麵前,上下打量,“你的傷好了?”
楚芹自認為自己關心滿滿,落到楚渚耳朵裡就隻剩下了挑釁,每個字都刺耳的很,溫和的麵具幾欲脫落,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那我這個當兄長的就來檢驗檢驗你的功夫。”
這小學雞般的鬥嘴,放在四年後楚大公子自是不會如此幼稚,楚芹依舊會。
待楚芹站定,楚渚起勢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刺出,他的武器是對雙劍,平時切磋常用單劍,此時倒是右手劍一晃,左手使了個“斬東風”。
少女側身抽劍,劍鞘隔檔了虛晃的右劍,掌中劍直挑對方的劍。雙劍碰橦,發出錚錚的鳴響,冷白的刃上折射著幽靜的水光。
楚渚順勢收左劍,右手劍泥鰍般貼著楚芹的劍,黏黏膩膩中向下壓劍。楚芹不收反進,竟使了一招方才萬鐘派的“千鐘不換”,這一招本主打一個一力降十會,方才楚渚使了一招借力打力,現在這招就沒用了。
倒不是楚芹是個骨骼清奇的練武奇才,隻力氣這方麵也算是天賦異稟,楚渚心裡的警報拉響,急忙撤步閃身拉開距離,招式變幻了一招“殘雪碎”。這是十錦派的劍招,這一招主打一個花哨,暗藏凶機。楚芹不躲不蔽,依舊是一招“千鐘不換”,生生以一份大力卸了對手的劍。
略退兩步,楚芹將劍倒提扔了回去,甩了甩有些顫抖的手。楚渚看著她轉身跳回小船,慢悠悠地駛離武瑩湖,心情有些複雜,不知是因為挫敗,還是因為今兒個沒挨罵。
擱以往楚芹高低得損他兩句,但是她還得去找金子,估摸著是飛她爹那兒了。金子是她爹給她帶回來的一隻金雕,準確來說是被撿回來的,大概五歲半了,一人一雕感情很好。
“爹,爹!”船甫一靠邊,人就翻身進了院子,“我的金子呢?”
屋裡走出來一個灰色布衫的男子,這人步子輕飄飄的,臉上帶著笑,“真是金子不來你不來,怎麼我這院兒沾不得你的貴足?”
“噯,什麼貴不貴的,爹你說活怎麼老這麼文鄒鄒的!”楚芹從她爹肩頭薅下傲嬌的金子,本來昂著腦袋的雕此時乖的像是鵪鶉。
楚亦捋捋被金子抓皺的衣服,點點她的額頭,“混賬,沒大沒小的。前兩天和渚兒又打起來了,今兒還打一架?”
楚芹瞪大了眼睛,自個兒來之前還特意整了下衣裳,“爹,你這足不出戶的消息還怪靈通,哪來的耳報神?唔……他欠揍,打不過是技不如人,他活該。”
“不講理。”楚亦倒是收起了笑,“那你的意思是,誰的拳頭硬誰是道理,那倘若有人不分青紅皂白打了你,也是你技不如人,是活該?”
楚芹那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一雙好看的飛羽眉擰在一起,“我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了,他就是嘴欠!”
楚亦不緊不慢地從接住一隻飛回來的白頭鵯,一邊順著毛一邊誘導,“哦,那你和爹說說你的青紅皂白。”
“這事說來話長,”楚芹倒是難得有些停頓,手指無意識地捋著金子的羽毛,轉而理直氣壯地告狀:“那王八蛋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讓我一個外姓人老老實實地嫁人,犯不著練功夫。就他滿嘴噴糞,我揍他一頓算是輕的!”
楚亦著實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惹的禍,更沒想到自家大侄子竟是這麼一個不著四六的大男子主義叛逆小屁孩兒,真是斟酌再三才慢慢地說“這事是渚兒的不是,我去找他爹給你找場子。但是阿芹,你可知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真正意思?”
“這句話原本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辨是德’,本來說的是女子要明辨是非,爹不期望你有安天下、定乾坤的本事,也希望你能在這亂世裡看明白是非黑白。但這世道向來由強者定義,女子本弱,男子強勢自然占據了世道定義的發言權,強者體會了占據優勢地位的好處,自然不願失去,所以他們會去控製弱者,削弱她們的能力,甚至以相夫教子的大道理束縛了女子。阿芹,你懂這個世道的殘酷嗎?當爹的自然不願你懂得,又是希望你懂得,怕你吃苦才能懂得,又怕你不懂會吃虧。阿芹,豺狼當道的世道,你所依仗的拳頭亦是一種強者之道,甚至是最直接強硬的一種,走得好你才能成為掌握話語權的人。”
我寧願你去做豺狼,也不願你落得任人刀俎。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楚芹,目光複雜得另楚芹看不明白,她想也許自己總會明白,卻未料到這一日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