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的晨霧裡,溫筠睜開了眼睛。她感受到外婆攥著的手,布滿藥漬的指節硌得生疼,病床旁邊心電監護儀正滴答滴答地響著。
這是鎮上的小診所,她抬眼望去,眼睛被白熾燈刺得生疼。
恍惚間,她才回憶起自己是為什麼來這裡的。
“囡囡,把外婆屋裡的衣櫃好好擦擦,外婆出去買點小青菜,咱們晚上炒了吃。”外婆在玄關處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將雨傘打開又折疊起來。
溫筠坐在小沙發上看電視,應了一聲後,便跑到廚房去擰開水龍頭接水了。
外婆屋裡的櫃子還沒來得及將衣服整理歸納,外婆的床邊是從阮南帶過來的楠木櫃子。
溫筠打開楠木衣櫃的瞬間,被櫃裡頭樟腦丸的味道衝了一下。這東西其實挺好用的,但是溫筠不喜歡。
比起衣服有這股味道,溫筠覺得寧願讓衣服稍微潮濕一些。
外婆的衣服多半是真絲的,還有那種棉麻質地的老衫子。溫筠從楠木櫃裡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在手裡輕輕折著。
折好了就放在床上,打算待會一起放回衣櫃裡。
窗邊好像落了些小雨,滴滴答答地灑在窗玻璃上,整個房間被外麵陰沉的天氣襯得灰灰暗暗的。
一件玉白色旗袍下掖著一張小小的紙封,溫筠有些好奇,便將小小的紙封抽了出來。
那是一個泛黃的信封,封麵上的字跡清雋。雖然信封已經泛黃,但字跡卻沒有一點汙染的痕跡。
溫筠把整個信封拿在手裡,正麵看了又看,反麵瞧了又瞧,確定這不是外婆的字跡。
她不禁回憶起外婆和周老爺子在慈心堂的對話,心中湧起一陣好奇。
此時,她心裡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溫筠四周望了望,昏暗的房間裡,仔細聞還能聞到一絲苦苦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將信封打開,裡麵是一張很簡單的信簽紙,正上方中間印刷著“杭州師範大學”的字樣。
溫筠從最上方掃視到最下方,信簽紙上的字跡從最開始的清雋工整,逐漸到結尾變得潦草,甚至有些顫抖。
親愛的母親:
見字如麵,展信佳顏。
母親,當您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受不了生活的壓抑以及生命的不公了。抱歉,徒留您一個白發老人在這世間。
我房內的《瓦爾登湖》裡夾著一個紅包,裡麵有三百元錢,您收著吧。這是我這兩年攢下的微薄積蓄,雖然這點錢遠遠不夠彌補我對您的虧欠……
我實在是無法接受被那樣一個惡心的事情發生……的事實。
抱歉,抱歉,抱歉。
我半夜總是聽見那個孩子在您房間中哭泣,吵得令人心煩。我開始後悔,也許當初聽您的,冒險把她打掉才是個好選擇。如今我就這樣離開人世,還給您留下了這樣一個麻煩,真的很抱歉。
我夜裡總是做夢,夢見和舍友正要去打飯的路上,然後在轉彎的迎麵處,我就會看到那張猙獰的麵孔。那個雨夜的場景好像總是在我腦海裡徘徊,我實在沒有任何辦法讓自己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暫寫到這罷,太多要說的話,其實也並無任何意義了。
我曾經極其厭惡這個孩子,也恨醫療的不發達。如果打掉這個孩子,也許我以後就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是懷著這樣的恨與崩潰的絕望將孩子生下來的。
可是,孩子剛出生的那一瞬間,我不恨了。她肉嘟嘟的小臉貼近我的頸窩時,在那樣吵鬨的環境下,我卻能清晰地感知到,我和懷中的嬰兒有著一樣頻率的心跳。
孩子的模樣惹人憐愛,可我心中的痛苦卻還是遠遠大於喜悅,我實在是太痛苦了。
我實在是太痛苦了,我實在是太痛苦了,我的人生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
幫我照顧下這個孩子吧,讓她安安穩穩地長大吧。
1991年4月23日
女兒:安離
字跡越來越模糊,紙張上的淚水痕跡越來越清晰。溫筠讀完這封信,隻覺得一陣強烈的心絞痛。
這是溫筠第一次了解到母親的事,外婆隻說過她媽媽生完她就不在了。
生完她就不在了。
她小時候愛想象,看電視劇的時候幾乎想過一百種媽媽不在的方式,卻從未料到是這樣的結果。
她不敢仔細去想過程,隻是匆匆讀過這些文字,溫筠就能夠感受到母親深深的絕望以及痛苦。她不敢去細想,把信簽紙重新折好,放回了信封裡。
終於,溫筠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
心口的疼痛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心臟。
溫筠本能地用手捂住胸口,試圖減輕痛楚,但無濟於事。她的身體開始顫抖,雙腿發軟,眼前閃過一陣白光,這個昏暗的小房間似乎越來越亮。
記憶僅停留在這裡,再睜眼時就是梅子青的晨霧了。
她小心地抽動了一下手臂,不想打擾到外婆。
儘管動作如此細微,卻還是被外婆察覺到了。外婆握著溫筠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囡囡!”外婆的語氣既驚訝又歡喜,趕緊伸出手去撫摸溫筠的臉。
溫筠與外婆蒼老的眼睛對視,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淚水不受控製地從眼眶裡噴湧而出,外婆見狀,慌了神似的趕緊上前摟住溫筠:“哭不得!哭不得呀!乖囡囡!”
外婆蒼老的手掌不斷地擦拭著溫筠的臉頰,溫筠不想讓外婆擔心,她想要笑出來,可心裡還是酸澀刺痛。
最後,她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可眼淚還是一滴一滴地從眼尾滴下,滴在醫院純白色的枕頭套上,留下一片片深色的小水漬。
“不哭了,外婆,我不哭了……”溫筠回抱著外婆同樣瘦弱的肩頸,伸手的瞬間,手背上的針被扯得回血了。
醫院的窗戶透進一些晨光,淡淡地灑在外婆蒼老的皺紋上。
外婆心疼地看著溫筠慘白的小臉,心中一陣苦澀:“你媽媽走了,你得好好的,外婆承受不了……”
外婆的話說到這裡,開始哽咽起來。
溫筠看見外婆泛紅的眼尾,淺淺笑了笑,把手放在外婆的眼尾:“我不哭了,外婆也不要哭了。”
外婆說:“傻孩子,外婆哪哭了?”
溫筠說:“外婆的眼睛沒哭,可是心裡哭了。”
風輕輕把窗簾吹起,隱隱約約能聞到窗外飄進來的桂花香味。桂花開了吧……現在是桂花開的季節嗎?
溫筠在醫院小住了一陣子。
直到醫院的床單被套換成了淡淡的綠色。
直到窗外桂花香氣更為濃鬱。
她才被醫生允許出院。
“三天以後再來打一次針。”這是臨走前醫生說的話。
溫筠舉起手輕輕搖了搖,笑著跟醫生說再見。
外婆在出醫院的時候,讓溫筠說“呸呸呸”。
“哪有跟醫生說再見的?”外婆問,還舉了一個出監獄的人回首的例子。
溫筠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被外婆輕輕拉著坐上了返回青檀鎮的公交車。
公交車經過一片綠油油的大道,周圍的綠蔭仿佛瘋了似的,都要一同擠入這輛公交車裡。
外婆用她蒼老的身子護著溫筠的座位。在公交車刹車的瞬間,女孩還是伸手緊緊握住了前座的座椅。
手上的滯留針被扯得生疼,在搖搖晃晃的光影下,溫筠青白色手背上的針孔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溫筠抬眼看了看外婆,把手縮回來放到腿上,將披著的針織外套袖子拉長了一些,恰好能遮蓋住那些針孔。
她不想讓外婆擔心,一點也不想。
外婆要是看到這些,估計又要心疼了吧……她這樣想著。
車子到青檀鎮時,下起了雨。雨絲纏如絲綢,緊緊地籠罩著這個朦朧的江南小鎮。
差不多五六天沒回家,剛推開門,就聞到一股腐朽的潮濕雨水味道。
外婆歎了一口氣,說這江南的氣候也太濕潤了些。
溫筠輕輕笑笑,看了看窗外,其實說實話,這裡的氣候跟阮南的差不多吧。
趁著外婆打掃屋子的空隙,溫筠偷偷從敞開的門溜了出去。
天上飄著絲絲小雨,溫筠出來的時候沒有拿傘。雨快停了,拿傘的作用似乎也不大了。
從外婆家走出來是一條水巷,水巷再往裡走就是幽幽森森的未知區域。溫筠靠在門口的房簷下,看著雨滴輕輕滴落在水麵上。
這情景仿佛一幅水彩畫。
她伸出手想要接住雨滴,卻被一陣聲音驚得一顫。
溫筠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很快在記憶裡想起那個氣質冷得出奇的少年——周鬱池。
細雨如絲不斷飄落,他沒有撐傘,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寬鬆衫子,背上背著個竹子編成的小筐,小筐上麵蓋著一張綠油油的小荷葉。
他看起來好像語文課本裡走出來的人啊。
周鬱池很快注意到了她,儘管她目光閃避得很快。
她黃色的針織小開衫袖子下藏著一個看上去好似針管的塑料製品,女孩皮膚很白,在煙雨朦朧的江南小巷裡,顯得越發靜雅。
他不自覺地回憶起在她家門口窺見的那一幕。
“溫筠。”他叫了一聲,邁著緩慢的步子朝她這邊走來。
“借個簷子避個雨。”他說。
溫筠輕輕點點頭,似乎聞到了他筐裡的味道,一股清淡的草藥香味,像是某種牌子的膏藥味。
這味道讓人有些好奇,她動作輕微地探了探腦袋,想要看看周鬱池筐裡的東西。
“很好奇?”
溫筠愣了一下,她的動作明明已經足夠輕微,卻還是被發現了。
她回過頭去看簷上的小雨滴,假裝自己沒有剛才的動作。
雨滴順著瓦片一滴一滴地輕輕落下,溫筠深深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空氣進入鼻腔。
周鬱池看了看溫筠,稍稍偏了偏頭,又往筐裡看了看:“筐裡麵的是‘使君子’。”
“使君子?”溫筠這才回頭看向他。
“是熬豬骨粥用的那個使君子嗎?”她問。
周鬱池有一雙很好看的桃花眼,似乎帶著一些笑意:“也算。”
“主要還是用來驅蛔蟲的。”
溫筠輕輕點了點頭,她覺得這個少年似乎格外陌生,明明上次見麵的時候,他對自己還沒什麼好脾氣。
“我能看看嗎?”她問道。
周鬱池微微側過身子,將竹筐偏了過來。
溫筠抬起手,撥開上麵蓋著的荷葉。
開衫的袖子完全塌下來,周鬱池清晰地注意到少女的手背。
纖細的血管微微隆起,那根極細的銀色針芯插在血管裡,周圍的皮膚有些腫脹,泛著淡淡的紅暈。
手臂上除了滯留針的痕跡,似乎還有很多小小的針孔。
周鬱池的眼底很快閃過一絲憐憫。
原來這就是使君子,跟外麵路上的野花沒什麼太大區彆,不過氣味倒是很獨特。
白粉嫣紅的花朵,散發著一股清幽的香氣。
“你疼嗎?”
溫筠頓了頓,看向周鬱池的眼睛,很快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溫筠淺淺笑了笑,搖了搖頭:“不疼,這樣很方便,下次就不用重新紮針了。”
“你呢?你疼嗎?”溫筠說完,很快接著問了一句。
周鬱池的眸子微微顫了顫:“什麼?”
溫筠抿抿嘴,眼眸低垂,聲音輕柔:“你手臂上……會疼嗎?”
說完這句話,周鬱池抬起了手臂。
手臂上有一道紅紅的傷痕,不嚴重,若不是溫筠提起,他估計都沒注意到。
上山采藥,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這種傷痕根本算不了什麼。
不過,當他注意到之後,傷口就好像開始作祟似的,隱隱約約地疼了起來。
溫筠還在認真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應。
他看著女孩的眼睛,自己的眸子卻顫了顫。明明是她的眼睛裡好像有霧氣,可他卻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遮住了視線。
“你好像很喜歡多管閒事。”周鬱池說完,便準備離開。
溫筠叫住他:“外麵在下雨。”
周鬱池滿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隨後整個人便站在了雨中。
這雨淅淅瀝瀝的,本以為馬上就會停,結果反而越下越大。少年一句話也沒說,在溫筠眼裡,此時隻剩下他高高瘦瘦的背影。
接著,是那個綠綠的小竹筐。
然後,就完全看不見了。
溫筠還在看著水巷口發呆,外婆急切的聲音傳了過來。
“囡囡!”
溫筠應了一聲,外婆便著急地撐著一把小傘走了過來。
“哎呦,囡囡出來也不說一聲,這雨把你淋著了怎麼辦?”外婆神色焦急,拉過溫筠的手查看。
“淋雨了會感染的呀,囡囡。”
“以後下雨可彆往外跑了。”外婆說道。
溫筠點點頭,被外婆摟進懷裡,拉著進了屋。
臨關門時,她往外看了看,模模糊糊的,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少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