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惡作(1 / 1)

渡故人 春夜雨 4194 字 2個月前

溫筠是被中藥的藥味給苦醒的,廚房在她房間的隔壁,外婆不放心溫筠晚上一個人睡覺,一定要她開著門,廚房那邊熬藥,藥味就順著門縫輕輕飄到溫筠的屋裡。

她把外婆剛打好的棉被往腦袋上遮了遮,純棉的床單上殘留著洗衣液與陽光的味道,讓她很快又睡著了。

“囡囡,醒醒。”外婆伸手去拉溫筠蒙在頭頂的被子,輕聲呼喚著她。

溫筠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說:“再睡會兒。”

外婆輕聲笑話她,伸手去把屋裡的窗簾猛地拉開:“太陽都曬屁股嘍!”

溫筠被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刺到眼睛,伸手蒙了蒙,被外婆拉著雙手輕輕拽了起來。

“起來吃藥了,囡囡。”外婆說完,溫筠應了一聲,坐在床上輕輕揉著眼睛。

窗外的桑葚樹下應該是有不少蟬,從昨晚上吱吱呀呀的就開始叫,都上午了還不消停。溫筠打了個哈欠走到客廳,苦味已然消散了不少。

外婆一隻手端著小瓷碗,一隻手拿著勺子輕輕吹著這一小碗藥。

“來吧,囡囡,估計不燙了,外婆嘗著倒是溫熱溫熱的。”外婆說著把碗遞給溫筠。

溫筠端起那碗還冒著熱氣的中藥,濃鬱的藥味瞬間鑽進鼻腔,她微微皺了皺眉頭,深吸一口氣,將碗湊近了嘴邊,輕輕抿了一小口。

“好苦,外婆。”她忍不住咧了咧嘴,喉嚨不自覺收緊了起來,差點把那剛入口的藥給吐出來。

外婆擔憂地伸手要去接溫筠手裡的那碗中藥,溫筠抬眼跟外婆對視上,她不想讓外婆擔心,又看了看眼前的這碗中藥,憋住氣,一口喝了下去。

“囡囡,吃顆糖。”外婆眼神憐惜地遞過來一顆橘子味水果糖,伸手輕輕撫摸著溫筠的頭。

溫筠接過糖撕開包裝丟進嘴裡,好一會兒才能夠嘗到甜味。

這是她第一次喝中藥,比她想象的苦了很多,不過其實也能接受,隻要屏住呼吸鼓起勇氣,使勁灌一口,就結束了。

倒是外婆總是很擔心溫筠,每次她喝藥的時候,外婆都得坐在溫筠旁邊,認認真真看溫筠喝完,遞給她一顆水果糖。

那小包中藥隻能喝一周,外婆覺得這中藥的效果不錯,溫筠臉上氣色好了不少,紅潤了些,嘴唇上也有血色了。

晚上最後一點中藥熬完,外婆讓溫筠明天去慈心堂再抓一包回來,她明天要去趕集買點新鮮的肉回來包點餛飩。

溫筠在書桌前看書,輕輕應了一聲:“嗯,外婆好久都不包餛飩了。”

外婆在廚房洗著熬藥的那個小砂鍋,樂嗬嗬地笑著:“那囡囡明天可得多吃點!”

外邊的蟬鳴聲一到晚上就越發響亮,吵得溫筠連入睡都十分困難,隻能半夜從房間的小抽屜裡翻找mp3來插進耳朵裡聽歌以此覆蓋外麵的吵鬨聲。

mp3裡麵不斷重複著《茉莉雨》,不知道第幾遍的時候她睡著了,耳機從耳朵裡滑落到枕頭邊緣,歌詞不斷放著。

“文細膩字飄逸人無語,

梧桐秋風沙沙地,

孤窗外疑是你,

故事遠去幾華裡,

等結局我猶豫輕歎氣。”

第二天,青檀鎮是個大晴天,剛七點過,陽光就從沒遮嚴實的窗欞處灑進來,溫筠也沒賴床,外婆剛出門她就跟著起來了。

老舊的檀木衣櫃在梅雨季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氣味,溫筠從衣櫃裡掏出一件天青色的旗袍,拿在手裡聞了聞,有一股潮濕味的混雜,讓這件衣服倒是略顯水氣了些。

晨霧未散時,溫筠站在慈心堂的門口,學著外婆前幾天的樣子,輕輕扣動了門上的銅環。

門打開的瞬間,溫筠又見到了那天跪在祠堂的少年,溫筠不自覺地抬眼去看他的嘴角,傷顯然已經都好了,溫筠第一次看見他的正臉,他麵容清雋,清澈的眸底,挺直的鼻梁,清冷得讓人不自覺地愣了愣。

少年沒好氣地掃了一眼溫筠,輕笑了一聲:“我發現你們家人每次來還真的都挺不會挑時候的。”

溫筠有些彆扭地抿了抿嘴,腦袋輕輕垂著:“對不起。”

“來看病?我爺爺不在。”

“來抓藥。”溫筠抬眼看著少年。

他打量了一下溫筠,輕輕嗯了一聲,讓她跟進來了。

天青色的旗袍裹著單薄的身形,這一抹鮮豔與周家藥堂灰灰暗暗的光影成了一幅對比鮮明的水墨畫。

“藥方帶了嗎?”他像他爺爺那樣坐在那個太師椅上,輕聲問道。

溫筠從隨身帶著的布藝小包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紙的最上麵寫著“心脈瘀阻兼氣陰兩虛”。

“給你,醫……”溫筠伸手遞給他那一張皺皺巴巴的紙,話到嘴邊,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對。

太師椅上的少年伸手自然地接過那一張紙:“周鬱池。”

“周鬱池。”溫筠不自覺地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對麵的少年輕輕抬眸,看了一眼溫筠,眼角帶著些笑意:“嗯?”

溫筠在對視下慌亂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叫出來了,這下顯得反倒是有些尷尬了。

周鬱池不搭理她的慌亂,拿著鋼筆在紙上寫著新的藥方,實則也是把他爺爺配置好的重新複製著再去抄一遍罷了。

藥方名為“見春方”。

合“枯木逢春”之道。

周鬱池照著藥方量藥抓藥。藥戥子將落未落時,周鬱池的尾指忽然壓住秤杆。

蟬蛻在青瓷罐裡發出細碎聲響,他聞見堂內溫筠天青色旗袍下擺被風傳過來的味道,鬼使神差地勾了一錢苦參。

那截深褐色的根莖滾進藥包時,他好像恍惚間看見少女被藥味苦到的猙獰表情,以及爺爺的紫檀木尺落在掌心的形狀,可最後還是把藥材放入紙包,遞給了溫筠。

溫筠抓完藥從慈心堂出來的時候,剛好碰上趕集趕到青石巷口的外婆。

“呀,囡囡!”外婆見到溫筠驚呼了一聲,笑著繞著溫筠打量了一圈。

“我們囡囡穿這件旗袍真好看!”老太太笑著拉著溫筠的手,從上邊一直看到下邊。

溫筠被外婆說的有些不太好意思,街上還有不少人呢,被外婆這麼一說,全部都儘數轉過頭來看她。

“外婆!”溫筠有些不好意思地嬌嗔道。

“好了好了,外婆不說了,咱們囡囡長大了,懂得害羞了。”外婆打趣著溫筠。

外婆挽著溫筠一起走回家,路上笑臉盈盈地去看溫筠。

這件旗袍是她女兒在世的時候,自己親手給女兒做的,可惜了女兒都還沒來得及穿……

“外婆,到了,怎麼發起呆來了?”溫筠笑著看看外婆。

外婆輕輕伸手摸了摸溫筠的臉頰,老人恍惚間透過溫筠的臉,看到了已經離世的女兒的模樣,眼淚正要落下來,又被自己強忍住,扭過頭去開門。

“囡囡先看書,外婆去包餛飩,等餛飩包好呀,藥也就好了,咱們吃了餛飩再喝藥,藥那個時候也就放涼了!”外婆一邊拆油紙口袋,一邊淡淡的笑著跟溫筠說話。

溫筠輕輕笑著點頭:“聽外婆的。”

窗戶外邊的天空飄來了烏雲,溫筠覺得江南這天氣也奇怪,早上下著雨呢,天氣陰沉沉的,中午就能放晴了;早上有時候晴空萬裡的,下午就開始下暴雨。

水巷不斷有船家載著貨物駛過,雨水朦朦朧朧地打下來,溫筠隻能站起身來把窗戶向內扣,整個關起來,免得雨水順著窗欞打進來。

溫筠不禁想到韋莊的一句詩:“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這首詩用來形容雨中的江南,她覺得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看著窗外的雨中江南,溫筠已然無心讀書,她現在似乎都覺得將書桌搬到這裡來是個錯誤,貪戀窗外好風景,什麼事都無心做了吧。

溫筠覺得外婆做的餛飩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餛飩,瓷碗端上桌,餛飩安靜地臥在清亮的湯中,薄如蟬翼的餛飩皮半透明,隱隱約約透出鮮嫩的肉餡。

她輕輕舀起一個送入口中,鮮嫩多汁的肉餡便在齒間散開,餛飩的每一口都飽含著外婆的關愛。

外婆看著溫筠吃得香,輕輕笑著:“吃慢點喲,囡囡,沒人跟你搶!”

溫筠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著外婆:“外婆做的餛飩好吃,開店都不為過呢!比店裡做的好吃!”

外婆輕笑著彈溫筠的小腦門:“小小年紀就學會拍馬屁了!”

溫筠調皮地搖搖頭,十分認真地告訴外婆她才沒有開玩笑,是真的很好吃。

她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外婆做的餛飩天下第一好吃。

一碗香噴噴的餛飩下肚,就該吃點難吃的東西了。

外婆再次將裝滿了中藥的小碗遞到溫筠手邊。

溫筠還是深吸一口氣,輕輕抿了一小口,這一口仿佛無數隻苦澀的小蟲在味蕾上肆意攀爬。

“囡囡,苦不苦?”外婆擔憂地問。

溫筠強擠出一絲笑容,搖了搖頭:“外婆,不苦,一點兒都不苦。”

說著她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把藥往嘴裡灌。每咽一口,她都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那苦味似乎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溫筠不想要外婆擔心,儘可能不讓自己表現出一絲難受。

難受地喝完最後一口,她把碗放下,嘴裡滿是苦澀的餘味,睫毛上沾染著剛剛落下的生理性眼淚,笑著對外婆說:“外婆,看,我喝完啦。”

外婆心疼地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把溫筠摟在懷裡,輕輕捋著她的後背:“乖囡囡……”

窗外的雨下得越發大了,溫筠家房簷下麵站著一個清冷的少年,剛剛目睹了屋內的一切,雨混雜著霧氣讓少年心中泛起一陣酸澀,他的心在這個朦朧的雨天被少女睫毛上凝結的水珠給刺痛到了。

他的惡作劇在這樣一個雨天,其實隻捉弄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