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低賤(1 / 1)

不知何時,雪已停了。

沈佩寧呆立原地,望向遠處——暗七的背影凝縮為蒼蒼雪地下的一個小點,轉瞬間便消失在地平線後。

她走了,在與媯越州結束交談後,走得飛快,將殺與被殺儘數拋下。

這樣便走了。

沈佩寧心道:莫非她再不回玄機閣了麼?李堯風之類又可會放過她?

忽然,周身一暖,原來媯越州已來握住了她的手,細流般舒緩的內力借由手心處正源源渡來。

“那裡、你殺了誰?”她轉而盯著媯越州,驟然啞聲問道。

媯越州已徑直將她打橫抱起,向雪地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該死的人。”

她隨口答道。

“那為甚麼不殺她母親?”

一番折騰下來,沈佩寧已然很累,但她仍堅持講話。口鼻間斷斷續續飄現白霧。

媯越州低頭瞧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加快步伐,同時答道:“自然是她不該死。”

沈佩寧又追問:“為甚麼不該死?!”

為甚麼她的媽媽你就放過了?她心中的聲音其實這樣叫著,我的父兄卻“該死”?

為甚麼你獨獨來殺我的親人?

既然你殺了他們,合該也殺儘其他人的至親!抑或你既已全心做惡人,全天下的人便該殺儘。作甚麼有的放過?

媯越州道:“我隻殺闝客。”

沈佩寧曾經聽過這一句話。她正欲說些甚麼,氣力不逮卻叫她漸漸闔過眼睛。那無甚血色的雙唇動了動,她恍惚間仿佛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可我不明白,州姊,”曾經的沈佩寧猶疑著開口道,“可她隻是……她出身在那種地方……”

那時的媯越州正跨坐在閣樓的窗上擦刀,聞言便回首問道:“甚麼地方?”

沈佩寧從她的神情中覺察到一些不對,卻不明緣由,便憑自身所知答道:“煙花之地、青樓……我常聽爹這樣責罵大哥,他說,那裡的是倡伎……低賤的……下九流。”興許是因她臉皮太薄,後幾個字尚未吐出口時便已好似消融在唇齒間,幾不可聞。

可媯越州還是清楚聽見了。她直起身來,削鐵無聲的青羅刀“唰”一下便被收歸鞘內。

她道:“那麼一個‘倡伎’——”

說到這時,她的嘴角便難以抑製一般的揚起,那是個諷刺意味十足的笑。

“一個倡伎死了,被花錢來找她的‘客人’活活打死,便不該叫他殺人償命了?”

沈佩寧道:“不……或許他一開始是被引誘了,州姊,她們……她們不是好的……若是你因此涉險……”她還在閨房內的小桌前,似乎有些坐立難安,卻不想被人瞧見。

媯越州向她望了一會兒,方道:“曾經來綁你的那人,也曾這樣說過——是你‘引誘’了他。”

那時他已被媯越州騸了乾淨,兩隻不乾淨的手也被砍作幾截,便隻能在地上蠕動著哀叫、求饒,甚麼話都說出了口,隻求能終止這樣的痛苦。

沈佩寧雖被照顧著未曾親眼所見那情狀,卻也從捂住的耳朵裡隱約聽到那凶徒對她的汙蔑。不過未等她生氣,媯越州便已挑斷他的舌根。

此時,沈佩寧便漲紅了臉,起身辯駁道:“不是!州姊,你分明知道不是……”

“是的,我知道了,可你不知道。於是輕而易舉便信了這‘引誘’的說辭。倘若有人再多嘴,說他看上那女子是她‘自甘下賤’故意引誘,想必你又是信了。”

沈佩寧一愣,平身所知所學在一瞬間受到衝擊,她下意識駁道:“不,我們不一樣的……”

媯越州冷笑道:“有甚麼不一樣?難道你跟她、跟我,不是皆為女子?”

沈佩寧語塞,又聽得她繼續說:“是了,你比她幸運許多,我亦比她幸運許多,我們生來是吃喝不愁的,不會被人牙子拐走、被生父買賣,從此隻能進了青樓。可隻要有人想,你照樣會成了‘引誘’他們的禍首,他們便可因此不為對你的欺辱負許多責任,隻叫你是‘放蕩的’,那自然事出有因、之後才萬事大吉!非但如此,他們還要教著你一同去唾罵那些‘引誘’他們的‘放蕩|女子’,以此來規訓你‘清白’‘貞烈’。可甚麼是‘清白’?甚麼又是‘放蕩’?難道不全在他們的一念之間、是一麵之詞?可偏他們說了,你就信了,你就不得不這樣信了,沈佩寧,是不是?”

聽著她首次說了這樣多的話,沈佩寧本該高興。然而此時她卻心頭狂跳,怔怔望著媯越州不知何時已變得分外冰冷的麵頰,腦中已亂作一團。曾經在父兄的教導下層層搭建的識知高塔仿佛已從搖搖欲墜中走向崩裂。

“不……”

沈佩寧開始感到恐懼和茫然,似乎在那高□□裂之後不得不直麵了那被掩蓋其下的深淵,而她正在這深淵中下落。

媯越州沒有看她,視線從這深深閨房中劃過,又落在窗外那一片無雲碧空。

“你說她們‘低賤’?可她們為甚麼‘低賤’?她們為甚麼變得‘低賤’?難道不是因為那些需要她們‘低賤’的人?”她一字一句地道,“是先有的伎女,還是先有的闝客?說到底,賤的人究竟是哪個?!”

沈佩寧快步趕到窗邊,緊緊拉住了媯越州的衣袖,心緒難平間,無措地正要說些甚麼。卻見原本昂然挺立的她倏爾化作青煙逝去,這座她自出生起邊居住的閣樓更是轉瞬間便土崩瓦解,而她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墜去,墜進了那個被層層掩蓋下的深淵。

“……不、不!救命!救救我!”

她拚命掙紮,想要抓住些甚麼,卻始終一無所獲,隻能令耳邊的風聲更急。萬般惶恐之時,卻覺察到隱約有隻手輕拍額間,帶著些許溫熱的風,輕易將噩夢驅散。

“——醒醒,你掐我胳膊了!”

話音未落,行人腳步便已在雪中遠去,重歸寧靜的大地上隻能聽得間或的風聲,不知自何地而起,又撲向何地而去。銀裝素裹下,漸漸大作為凜冽寒風,不期然便撲在行路車馬之上,落下幾聲響。

“豈有此理!”

在暖意融融的車室內,無論風雪都已被嚴密隔絕在外。茶幾上被小心添上的熱茶也無半點水氣溢出,卻因幾上被猛然一敲而灑出些許。

“這妖女當真膽大包天!”馬車主人麵色難看,將那手裡的密信也一並拍在了茶幾之上,可見氣急。

“屬下無能,請閣主息怒!”

他身旁之人忙跪下請罪。

“你們自然無能!先是放任那妖女將我玄機閣在雲州的幾處‘探馬’都毀了個乾淨!如今更是讓她堂而皇之在我玄機主閣破壞欺辱、又擄人而去!這妖女橫行霸道,已將我玄機閣百年臉麵踩在腳下,長此以往,我閣還如何與江湖立足?!豈非要受儘天下人恥笑?!爾等屍位素餐,我又留之何用!”

“屬下知錯!請閣主息怒!”

一時間,請罪之人俯首更低。可那主人仍舊怒氣難消。原來他正是現任玄機閣閣主李堯風。原本他於素家拜訪完畢,便欲回歸閣內處理事宜。哪知這歸程不長,卻接二連三被傳來的壞消息填了個滿滿當當。他繼任時日並不算長,本就惱於閣內人心不齊,又有一個媯越州橫行無忌處處生事,偏他手下大都庸人碌碌,如何能令他不急不怒?

發完一通火去,李堯風再見這遞信弟子依舊心煩,便吩咐他向閣內的幾位長老回信車馬已近豐闐,揮手打發了下去。

“暗一。”

李堯風闔目幾息,突然出聲道。

“屬下在。”

另一道不屬於車廂內的聲音響起。可車內被吩咐來低身收置茶水的小俾竟對這兩道聲音一無所聞,可知此乃傳聲入耳之上乘功夫。

“傳令閣內留守諸衛,不必再尋那妖女蹤跡,即刻歸閣待我吩咐!”

“屬下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