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圍殺(1 / 1)

沈佩寧終於忘卻了寒冷、風雪,連同那些猶如附骨之疽的痛楚與恨意。

她的瞳色較常者更淺,每當接觸陽光便呈現出不亞遺玉般的暖棕之色。如今,暖棕色的眼瞳中卻被一片森冷的尖刺倒影所占據。

那是在媯越州指尖碎裂的箭。

她的手指修長,或許適合撫琴弄弦,然而以琴弦之身卻遠承受不住如此千鈞之力。沈佩寧確信自己未曾眨過眼睛,於是便隻能令自己親眼望見那支銳利而堅硬的短箭在轉瞬間完成崩裂。那些手指隻是在其中微微扣動,像是在遊魚在潛行時驀然用尾鰭打起的旋兒,連響聲也近乎於無,卻掀起足以席卷海天的風暴,令原本完整的箭身轉瞬間便釋放出無數處縫隙。緊接著,便是以及難以計數、千姿萬狀、烏壓壓的鱗羽在空中展覆開來。

“呼——”

是振翅間劃破長空的聲響。

媯越州收回手。迄今為止,她的神態未曾有半分更改。

沈佩寧身形僵立,視線在她與她背後的虛空處徘徊。

“蹭——”

“呲——”

“噗!”“噗!”“噗!”……

距離兩人幾丈開外,載著皚皚積雪的石碓後,又有繼而連三的暗箭射出,與此同時,數名身著素衣之客亦從後越出,手持兵器,踏雪無痕,氣勢洶洶直向那冰天雪地中的一處黑點而去。卻不料,途中先遇到了那猶如攫食猛禽般的碎箭鱗羽,淩空而至,勢如雷霆。

一時間無論人、物,竟儘數為此所阻,箭身折勢,肉身見血。原本素淨潔白的雪地上霎時間便被鋪灑許多,色彩驟然濃烈。

天地間一時寂靜,悠悠然又飄起雪花,仿佛是為那再不遮掩的殺氣做飾。石碓後,剩餘的白衣人影也儘數而出,在先批屍首掩映下自雪地奔襲而來,散而成圈,將媯越州圍成了這殺陣中的孤零零一點。

風聲乍止,雪衣簌簌。

沈佩寧打了個寒噤,她的身體本就虛弱,在此陣勢裡寸步難行。下一刻,她卻被媯越州攬在懷中。後者並未出聲,眉眼間的神態卻無需多言便已儘數傳達。

於是沈佩寧便被籠進了這殺氣如麻的刀光劍影中。

她之前未曾習武,也未曾切身參與過江湖風雨中的殺或被殺。

哪怕是曾經親眼目睹父兄被害,也是在幾丈之外的旁觀。而對於她,媯越州或許從未瞧在眼中,也因此從來不屑釋放以殺意。

那絕對與此刻不同。

沈佩寧難以呼吸。

她並不能知曉媯越州在殺人時的身法,便隻能看到她伸出手,那自在隨意之姿仿佛正要拂去落下的雪花,於是這手也融化在簌簌柳絮中,成了風的影子。風起時,寒英輾轉,一照驚鴻。那本是極輕極緩的一掌,似乎隻是為了推開那飄飄灑灑的落雪。可緊迫圍來的大片白影竟被這雪勢陡然劈開一口,在爭先恐後的沙沙聲裡點點潰散開來。

沈佩寧大睜雙眼,愕然瞧著那些在雪地中齊齊倒去的人影,一時間隻聽得心如擂鼓。

媯越州隻出了一掌。

再一掌時她已不能看清。

那些刺客同這天地一同在視野中消逝,在無法身控的輕盈中,她恍惚間隻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片雪,於是也隻能看到雪——無窮無儘、鵝毛紛紛,隨風回舞。偶爾有那麼一兩片撲在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便是一激靈,便令人眩暈。

她確實是該暈的。

便如從前一般。

沈佩寧是膽小的人。從前在父親的嚴厲管教、或者大哥的偶爾捉弄之下,常常心有惴惴,倘若再逢她身子虛弱之際,更是晝夜難安,抹著眼淚將自己哭暈的時候也是有的。

這樣每當她醒來之時,父兄便會變得和藹些許。她也會因此稍稍高興。久而久之,便習慣了。

正是因此,當初她才難逃險境。

那時她好不容易能求得同意,帶著丫鬟出門采買。卻不料被沈家的仇家找上,那仇家來勢洶洶、心狠手辣,當丫鬟倒在劍光血泊中時,她已被嚇得渾身癱軟,不必那凶徒再出手,便兩眼一翻暈倒在地。

再醒來時,沈佩寧發現自己已到了一處陌生的荒廢草屋中。凶徒要威脅父親拿“明坤神劍”換得她的安危。

她那時並不知曉甚麼神劍,也從未從父兄口中聽說。但見那凶徒言之鑿鑿、神情激憤,實在不敢出聲分辨,便隻好默默流淚。

“現在給你爹寫信,快些!”

可她的顫抖的手指根本無法拿住紙筆,凶徒瞧見,劈頭便給了一耳光。

“娘們兒家家的!真是穢氣!”

他奪過紙筆,隨手寫了幾個大字,便開始在沈佩寧身上搜尋“信物”,三兩下便將她腰間的香囊揪來。見到她衣衫淩亂又眼淚漣漣、惶然無助之狀,竟起淫心,便將紙筆香囊堆放一旁,正欲向她撲來,卻又止住。

“嘖,這‘洛南英雄’沈一貞素來迂腐不化又鐵石心腸!真叫我得手,隻怕登時便將這女兒扼死,再不受我威脅,這便不妙!”

那淫邪眼珠在沈佩寧身上上下打量,色心難棄,心中便想到另一個絕妙主意。他心道:我便等拿劍到手之時,必然要將此女先淫後殺,從而大大羞辱他沈英雄一番,那才出氣!

這般想著,他也不再心急,還是先去送信要緊。不過瞧見那沈家女兒矯小可憐之態,實在心癢,便再次向她伸出手來。

沈佩寧連連後退卻避無可避,腦海中已然想到了曾經在書中讀到的所謂貞烈之處事,一時間心更驚慌。她張了張嘴,卻不知是該呼救還是求饒。

——不過這些都是不必再過多思量之事了。

隻聽得忽有風聲,眨眼間那隻手、連同那男子的整條臂膀已被整整齊齊地割斷,“砰”的一聲落了地。

不僅如此,那陣罡風還將整間破敗的茅草屋都劈開掀飛了出去。

“啊!!!”

茅草飛揚,無可避免被噴射出大片血色。陡失右臂的歹徒失聲痛呼著,連連後退之時,下意識便轉頭向刀風襲來的一側看去。

不知何時,那裡已站了個人。

一個手持長刀,身形颯颯的女人。她沉靜的眉眼中放出了一隻鎖定獵物的山豹。

“女俠!女俠饒命——小的錯了!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不敢了!求女俠饒命!饒命啊——”

一陣急聲哀叫打斷了沈佩寧的思緒。她後知後覺地眨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坐在了某處積雪化儘的枯樹枝之上,肩上落雪稀稀,想來時間並不算久。她活動著手腳,站起之時似乎異常,低頭看去才知自己腳下竟踩著具麵無血色的屍首。

在她周圍,七零八落還有不少刺客的屍身。他們無一不身著素白,埋在雪地之中並不算起眼。

沈佩寧發覺自己竟已落入了某種難以掙脫的冷靜之中。她鎮定吐息,旋即望向聲源處。就在她右側不遠,有一人瑟縮跪地,正對著媯越州哀求連連。

“瞧你如此懇切,想必是不敢再想兄弟了?”

媯越州不辨喜怒的話語落在風雪中。

那求命之聲一頓,後更大聲哀叫道:“是、是!小的不敢!小人父母早亡,隻與兩個哥哥相依為命!因家中貧困無以為生,才……才……才隨著哥哥成了街頭潑皮……昨日有眼不識泰山……後來哥哥兩個心有餘恨,一怒之下便跑去了那朱家報信……小的、小的是被他們硬逼來瞧著……”

原來此人並兄弟兩個早與媯越州有了淵源,正是昨日她同那大夫前往城西驗收山貨時起的波折。彼時豐闐城內民眾因“女魔頭”謠傳大都閉門不出,街上便已十分冷清。這兄弟三人原是煩儘街坊鄰居的無賴地痞之流,因醉酒在街遊蕩之時,恰巧辨認出那大夫並媯越州是兩個女子。三兄弟對視一笑,便搖搖晃晃尾隨了過去。

誰知不僅那大夫有麻藥撲人臉鼻,媯越州更是用兩顆碎石踢斷了他大哥二哥的子孫根,還是他因飲酒少些跑得足夠快才保得完全。兩個哥哥互相攙扶著回到家中,自然是對著小弟萬分不滿。這小弟連連賠罪,因他與朱家錢莊的仆役有些交情,他眼珠一轉,便提出該向朱家報信說發現了“女魔頭”的蹤影。其實他們並不知曉媯越州真實身份,所打的注意乃是“無論這江湖女子是與不是,總歸是落下一條命來,才能消我們兄弟心頭大恨!”於是便由這小弟連忙向那朱家報信,朱家又從玄機閣內借來了大批殺手,才有了今日之雪地圍殺。

“原來如此,”媯越州點了下頭,又問,“若你死了,想必你家裡就要‘絕後’了?”

“是!是!如今兩個哥哥……臥病在床,還要靠著小的……求……求女俠饒我一命……唔!”

媯越州頗感無聊似的,一腳送掉他命。轉頭之時,便與沈佩寧的目光相遇。

沈佩寧正欲開口,卻見對方長眉微動。與此同時,自己的脖頸處才後知後覺橫來一絲銳利冰冷的刺痛。那是把閃著寒光的長劍。有人無聲無息地接近了她的身後。

“這倒奇了,” 媯越州彎了眉眼,“原來‘敗類閣’裡尚有不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