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風聲(1 / 1)

“——嘶,那魔頭、那位是甚麼人?名字豈可令人隨意喊得?快些噤聲!”

蒼茫古道上,積雪未化,皚皚寒地中隻有路旁的一間茶肆中尚冒著熱乎乎的煙火氣。間或有不少行路人在此停駐,不為飲一壺熱茶,也是為了解乏,畢竟天寒地凍,方圓十裡也隻見得這一處在喘著熱氣了。幾個天南海北的江湖客更是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起來,聲不甚高,神情裡頗為懼憚。

“這……”方才被提醒的方臉漢子低聲納罕道,“難道她竟武功高強至此?有千裡眼順風耳的本事不成,竟令任兄如此忌憚?”

他右側正是方才出聲之人,亦是個三十歲上下中年男人,下滿張臉滿是絡腮胡子,從談話中可知是姓“任”了。

姓任的絡腮胡聞言,卻問道:“她之前是甚麼身份,你可知曉?”

“這我知道,”方臉漢子的鄰桌插嘴道,“‘靈河蕩雲影,青冥上玉霄’,那媯……那位本是靈霄派裡唯一的女弟子。靈霄派素與我武林正道執牛耳,向來不收女徒。然而那位卻極具武學天賦,便得了葛掌門青眼破格收在門下。後更是突飛猛進,青雲直上,論起武學竟以一介女子之身力壓數百位男弟子穩居宗內魁首。後來遊曆江湖,更是得了個“葉不空斬”的綽號。若非她是女子,後又……隻怕這下一任靈霄派掌門是誰也未可知……”

方臉漢子問道:“我隻知她後來叛門離宗欺師滅祖,卻未曾聽過這‘葉不空斬’?不知是何意?”

姓任的解釋道:“自然是她初出江湖之時行俠仗義的緣故了,倘若要殺一惡,必先將枚落葉贈於此人,殺人時則以此葉為斬,所以斬人則必斬葉。無論是甚麼柳葉楓葉,是大是小,是厚是薄,寒光一去則必均分兩半嵌於屍身。便是‘葉不空斬’了。”

“……好厲害的刀法!”

“那位最初使刀,刀名‘青羅’,所以這‘葉不空斬’全稱是‘葉不空斬青羅刀’。後因她與那江東三惡惡戰,此刀被毀,兼之她刀法已極,遂改而用劍,不出兩年,劍法登峰,又學用槍,再後來棍錘鞭鉤百樣兵器竟無一不通!到如今,談起她來,便僅靠名姓三字足以威震江湖!故而這‘葉不空斬’反倒少有人知了。”

聞言,諸人不免驚歎連連。鄰桌方才接話那瘦高個又道:“唉,那位……也稱得上是巾幗不讓須眉、一代英雌。卻不知是因為甚麼,叫她如今……”

姓任的搖首,歎道:“這誰又清楚?隻聽說是一夕之間性情大變,仿佛是走火入魔!先是在洛南殺害了那‘驚鴻一劍’沈英雄父子,後歸靈霄派弑師滅祖,再後來每到一處便多上幾起命案……一開始,還有猜測紛紛,現而今隻怕一提起她來便足令小兒止啼,也沒人再敢多說些甚麼了……”

瘦高個重重拍桌,低聲道:“可惜!可恨!!!然而事已至此,卻不知那靈霄派為何不早日清理門戶、誅此逆徒?反而任其為、嗯,在江湖?”

聞言,又有他的鄰桌冷笑道:“哈,你隻聽說她‘弑師滅祖’,難道不知那靈霄派是被她殺穿了麼!不僅葛掌門給一劍梟首,林大俠方少俠等更是死不瞑目!靈霄派大半非死即傷,剩下的零零總總又豈成氣候?!”

此話一落,四下儘是吸氣之聲。待到店小二小心翼翼奉上茶來,茶盞碰桌“哢噠”一響,才有人回過神來。

“令人發指!”茶肆一側,原先一直側耳聽他們交談的精壯男子突然出聲道,“竟喪心病狂對師門也下此毒手,實乃天理難容!”

“你小聲些!若要尋死也不必拉著我們!”姓任的低聲斥道,“你可知不僅是江湖裡數位英傑,更有甚者,據說雲州一村落無論女男老少竟都為她屠儘!如今江湖風聲鶴唳,吾等更要謹記‘禍從口出’才是!”

“哈!那妖女就算本事通天,難道還能在此時便殺了我去?縱然靈霄派諸英一時失察為她暗害,江湖謠言又最愛捕風捉影以訛傳訛!也未必她就如此令人聞風喪膽!閣下瞧著麵貌堂堂,如何竟被一陰螙女子下破了膽?!”

姓任的聞言卻驚駭不已,忙左顧右盼,坐立難安,心中發急卻不知該說出甚麼話來。這時,突然聽得身邊“噔”一聲輕響,險些被嚇一跳。轉眼看去,才知是一直安靜坐在他身側的小妹子將頭上一朱釵取下置於桌上。

這小妹子身量瘦小,紗巾覆麵,不言不語的並無多少存在感,和她這身強體健的絡腮胡哥哥可謂兩個極端。

見此朱釵,姓任的方大叫一聲,對一臉莫名的其他人道:“朱四公子!那豐闐城內的朱四公子!便是那位借由我妹子這釵,用此釵殺死的!”

方臉漢子忙道:“任兄莫急!不妨慢慢說來!”

姓任的長舒一口氣,才道:“李兄也知,我此番出行也是為了送妹子到外祖家休養,前幾日經過豐闐城,便在城裡找了家客棧略做休整。在用餐時,卻偶遇那城內朱家錢莊的朱四公子來到了此處……”

那朱四公子家財萬貫,又與城內“玄機閣”有親戚往來,素來性格傲慢。他落座時便趾高氣昂,儘要了些好菜,卻挑挑揀揀萬分不如意。那掌櫃的不敢得罪,隻好隨侍在側,好生恭維。

沒吃幾口,朱四公子將“呸”的一聲口裡的菜吐出,漱口後兜頭便給了那掌櫃的一耳光。叫道:“好個不長眼的王八!弄虛作假敢欺到你爺爺頭上來了!這千絲貴湯裡的瓜菜絲都昧進了你這個狗肚子裡了不成?!這往裡麵摻的是甚麼雜碎!打量著爺爺吃不出來是不是!”

那掌櫃滿嘴是血,忙爬起連連討饒道:“四公子、四公子明鑒啊!咱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跟您使心眼!廚房裡瓜菜確實不足,剩下的是半月前采買到的,全都給您放進湯裡了……哎呦!”

原來是他話未說完,又給朱四公子踹了個窩心腳,朱四公子喝道:“剩了半月的東西也敢給爺吃,你這把老骨頭果然活膩歪了!既然瓜菜不足,早為甚麼不做準備!城裡誰不知道爺爺就好這口?!你蓄意謀算就是討打!”

掌櫃的再度爬起,哀求道:“四公子饒命啊!那瓜菜……多產自雲州,可……可近來那邊有一村落被儘屠,傳言正是那……那女魔頭所為……因此瓜菜的貨源也斷了大半……”

朱四公子卻無意聽他分辨,麵露不耐,抬腳又要向他踹去。卻不知姓任的旁觀許久早已按耐不住,丟下手裡的吃食便喊道:“久聞豐闐城朱氏大名!既然這店家也是事出有因,並非有意薄待,四公子英雄豪傑大人大量,何不饒他一回?”

朱四公子收回腳,向他上下打量了下,忍怒開口道:“既然閣下要為他抱不平,敢問卻是哪位?”

“在下焦州任大康。”

“哦,原來是‘鐵拳無敵’任大俠,略有耳聞!果然不是本地人,”朱四公子譏笑道,“怪不得會被這仠猾之徒騙了去!”

任大康道:“朱四公子何出此言?”

朱四公子道:“這仠商分明以次充好欺詐來客,如今被我拆穿便扯出什麼女魔頭屠村致使貨源緊缺之事,任大俠瞧著人高馬大,怎的連這點把戲都看不穿?”

任大康皺眉道:“那女魔頭於雲州大開殺戒之事,我之前也略有耳聞……”

“女魔頭?”朱四公子大聲打斷他,“哈哈,簡直是三人成虎訛言惑眾!敢問足下,那位姑娘卻是何人?”

任大康一愣,順著他的視線注意到在自己身側正安靜用飯的小妹子,皺眉答道:“她乃舍妹,不知朱四公子……”

朱四公子道:“敢問任大俠,倘若舍妹與爾為敵,大俠可招架得了嗎?”

話音剛落,客棧老板並旁觀者眾便紛紛將視線落在任大康及其妹身上。任大康身高七尺,體材孔武,氣魄剛猛。而她妹子卻是弱不勝衣、柔筋脆骨。彆說對戰,隻怕任妹子根本受不住任大康噓寒問暖時的輕輕一拍。

任大康怒道:“我如何會打我的妹子?!朱四公子有話儘管直說!不必彎彎繞繞!”

朱四公子笑道:“不錯,你自然不會,那是做大哥的心有憐惜!然而大丈夫頂天立地,如何能以小女子相並論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任大康瞬間領悟他意,然而他並非朱四此類有家族蔭蔽不出遠門的家中幼子,而已切實身在江湖闖蕩多年,當下便道:“不,你想來並不知曉那媯……”

“那姓媯的妖女,”朱四公子再次大聲打斷了他,笑道,“興許也有一定的本事,否則也不會得了靈霄派掌門的青眼能拜師學武,不過正因如此,那靈霄派才遭此禍!嘿嘿,否則何為‘紅顏禍水’?然而江湖傳言以訛傳訛竟致眾人畏她如虎,豈不可笑哉?請諸位結合所見再想,那女流之輩不說身軟體弱,也多無知蒙昧!縱然有乖仠者能習得武藝榜身、一時得勢,又豈能當真敵得過吾等高強男兒乎?!”

他振臂一揮,竟得了不少叫好之聲,不免對那客棧老板及任大康等人更為鄙夷。任大康暗自搖頭,無心與他爭個長短,便叫上妹子準備轉身離開。

然而朱四公子不肯善罷甘休,衝她二人的背影高聲道:“任大俠既深信那妖女厲害,何不代我傳句話去!隻道我朱四如今正等她來較量較量!嘿嘿,彼裙釵爾——”

正說著,話聲卻戛然而止。任大康恍惚間覺得頰側一陣罡風刮過,同時聽得妹子捂著鬢發一聲低呼。回首時,卻見那朱四公子僵立原地,雙目瞪直,氣息竟已斷絕。彼胸間由一朱釵劃過沒入,那釵十分眼熟,赫然便是方才小妹簪在發上的那支!隻見釵尾尖細,卻赫然落以刀勢,破空斬去,殺機橫生。近乎劈貫胸膛的傷口處有血液噴濺,即時便將那分嵌兩頭的枯葉染紅。隨後便聽得“砰”一聲,朱四公子仰麵倒地,那未竟之言便再沒機會說下去。

“——葉不空斬?!”

“不錯!百聞不如一見,這樣厲害的殺招!除了她,又有哪個使得出來?然而警然四顧,卻無人能見她蹤影!客棧裡已登時大亂,原本的看戲的食客皆臉色大變、四下逃開。我們兄妹二人更是不敢多留,然而這朱釵本是亡母遺物,卻是萬萬不能遺棄的!是以便趁亂將它取出,立刻自豐闐城離去……唉!”

任大康長歎一聲,同眾人一般將視線落在這朱釵之上。那精壯男子原本桀驁不馴,如今倒是勉勉強強不在出聲,神色裡凝重許多。

方臉漢子咳了一聲,對任大康低聲道:“那朱四公子也算自作自受!任兄此行有驚無險是大幸!想來任兄應當向東走,大約是要路過娀陽了,正好可與小弟同行!”

任大康便收回愁緒,笑道:“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不知李兄前去娀陽所為何事?”

方臉漢子大笑道:“這幾日任兄帶著妹子疲於奔命,倒不知娀陽素家的消息了!那素家大小姐,據說姿容絕世,可謂天仙下凡!如今素家莊放出消息來,正欲為大小姐以武擇婿咧!”

“以武擇婿,那便是要比武招親了?想來,這也算武林一樁盛事!”

談到此處,氣氛便漸漸恢複熱烈。諸男你一言我一語,不是推崇那素家大小姐美貌無雙、性情柔順,便是借由此番說起了正當年齡的那些武林英傑。人聲漸沸之時,有人索性向小二問起有無熱酒,卻意外瞧見了古道儘頭自皚皚雪跡中露出頭來的一列車馬。那領頭駿馬飛鬃,疾如閃電,後又有駕馬豪車,車體墨綠,隨馬蹄飛馳而過,最後則又是幾匹白馬拱衛。蹄聲踏踏,車輪轆轆,疾馳閃過時掀起一陣未化的雪花。

“這……”

原本鬨哄哄的茶肆被這變動所驚,再次靜下。

“玄機閣,是玄機閣的人!”有眼尖的江湖客恍然道,“我瞧見那車身外掛的玉牌了!瞧方向,是急著回豐闐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