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流景帶著垂頭喪氣的禹安回到夫子堂時,已是日落時分。

方祁快步上前接過小主子手中的紙筆,細心地將桌上的玉骨杯斟滿茶水,遞上一碟小主子素日裡最愛吃的糕點。隨即立在一旁,稟報道:“殿下,您前日裡吩咐屬下的事情,屬下已經打聽清楚了。”

小豆丁從流景身旁小跑著跳上小凳,眼裡金光閃閃,似乎餓了好久,埋頭往嘴裡猛塞糕點。

“九公主是小半月前來到碧雲書院進學的,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聽說孔雀王君膝下還有個九公主,屬下去尋了王庭裡的一位老嬤嬤,那老嬤嬤說九公主幼時便沒了母親,身邊也沒幾個伺候的人,待到成年才被孔雀王君送來書院。”

坐在小凳上搖晃著腳的小豆丁猛地抬起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夫子說的菱葉姐姐常受人排擠呢,是不是也與此有關?”

方祁點頭:“小殿下聰慧,據屬下所知,九公主來到書院之後,的確是常被三公主找麻煩。”

小豆丁朝坐在一旁細細品茶的自家二哥憤憤道:“二哥,我今日去茶室找菱葉姐姐一道抄書的時候,便撞見三公主欺負她,你得想想辦法,菱葉姐姐太可憐了。”

流景手執玉骨瓷杯,一張臉氤氳在杯中熱茶升騰起起的霧氣中,辨不清神色,不帶什麼情緒,緩緩開口:“是麼,怎麼我看著不像那麼回事。”

白日裡在茶室昏暗角落安靜地坐著,被挑釁之後仍一聲不吭的女孩,短短一句話便噎住了一旁張揚的三公主,將一場紛爭輕鬆化解了去。

流景隱在角落,敏銳地捕捉到,菱紗離開後女子輕輕勾起的嘴角那一抹稍縱即逝的壞笑,她藏得極好,但逃不過他的眼。以及聽到他提出讓她在小院裡抄書,不用再去茶室,女孩眼裡一閃而過的鬱悶,而不是想到自己不用受同窗嘲笑的如釋重負。

不像是一個從小困於內庭,受儘欺淩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公主該有的反應。

那種熟悉的感覺,他曾見過。

他曾有件珍寶被一花栗鼠精盜取,一路將那鼠精追至一個死胡同,卻見鼠精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朝他發出哀求的聲音,他停下動作,隻是猶豫了一下,便讓那花栗鼠瞧見空當立馬起身跑了,動作迅速反應極快,哪裡有一點方才半死不活的樣子。

當年那隻花栗鼠很是聰明,遺失的珍寶他也再未找到機會尋回。時隔多年,在這小小的湯穀中,眾人眼裡軟弱可欺的九公主,竟讓他仿佛再見當初那隻狡猾的花栗鼠精。

感到有些有趣,流景將杯中的茶一飲而儘。

身邊的小孩還在鬨騰著:“什麼什麼,二哥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像那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唔……二咕你……”

流景執起一塊糕點,塞進小童嘴裡,身邊頓時安靜了。

他這個傻弟弟,似乎還很是喜歡那位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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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薑哪裡知道,此時自己已經成了流景心中的一號“有趣”人物。

她翹著二郎腿,正在學堂看熱鬨。

托流景的福,鳳薑昨晚睡得不太好,她做了個噩夢,夢裡一支筆和一本佛經成了精,一直追著她攆,鳳薑死命跑,在被攆上的那一刻,她睜開了眼。

望著拔步床上的精美紋飾,她在心裡默默詛咒流景,既然那麼愛看書,夜裡做夢最好也被那本大佛什麼菩薩的佛經成精追著跑。

帶著怨恨起了床,鳳薑看著鏡子裡自己眼下掛著的兩個大黑眼圈,一時無言,化為火鳳原形,一翅膀將桌上的佛經掃落在地,隨即跳到地上,對著佛經又踩又踢,末了從口裡噴出一束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才勉強消氣,抖抖羽毛,往學堂的方向去了。

清晨時分,學堂就已十分熱鬨,這很反常。

鳳薑記得書院這群小鳥大多是躲懶的性子,從來都是踩著點來學堂上早課,會提前到學堂溫書的泰半是品學兼優的小鳥,即使坐在位置上也隻是安靜看書,不會發出太大的動靜。

隻因碧雲書院雖有一位嚴苛的山長,課業要求嚴格,但學子一天需要上的課其實不多,夫子也是教授完便離開。

上午是最基礎的詩文課和史學課,學子們用過午膳,下午再去上選學的其他課,諸如術法、陣法課等等,通常為了結課時的排名不太過難看,都會再選修一門其他課。

鳳薑來此的主要目的是為小友私奔拖延時間以人耳目,一旦事成她便可拍拍屁股走人,不需要選修旁的課,因此她算得上是碧雲書院一等一的閒人。

如她這般的閒人,其實還有一個。

麒麟一族的王世子赫暨是麒麟王君的金疙瘩,天性張揚,喜怒無常,在自家地盤上可以說是稱王稱霸。

麒麟王君為之操壞了一顆慈父心,拿這個兒子沒了辦法,洽聞好友孔雀王君在湯穀建了座書院,將一眾不聽管教的兒女全塞了進去,效果頗好,也借著舊日的交情把自家的金疙瘩給送了進去。

赫暨在西極山時過慣了眾人追捧的日子,身邊環繞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公子哥,因此到了書院也是非身份顯貴者不結交,與孔雀王君的長子都澤、朱雀王世子孔宣交好,自來了書院,書沒讀進去幾本,打架鬥毆的事沒少做。

鳳薑頂著兩個黑眼圈踏進學堂大門,便看見赫暨同菱紗二人在對峙,空氣裡似乎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

菱紗依舊穿了一身她最愛的白裙,擋在人高馬大的赫暨麵前,堵住了赫暨的路,二人就這樣站在學堂中間。

身著月華錦的女子滿臉怒容,胸膛因劇烈波動的情緒起伏著:“赫暨,你好大的膽子,那方澄泥硯是去歲我生辰,父君賞賜於我的,你憑什麼不經我允許便私自拿去用?”

赫暨吊兒郎當的,好像沒把對麵女子的話放在心上,將手上拿著的朱砂色的硯台顛了兩下,挑起眉衝菱紗道:“一方硯台而已,三公主這麼急乾嘛,像這樣的硯台,都澤那裡多的是,我不過借用一下,三公主若是介意,大可找你兄長再討一個類似的便是。”

學堂裡早早到了的學子都如鵪鶉一般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唯恐觸了兩位祖宗的黴頭。

鳳薑見狀也小心翼翼地摸到自己位於窗邊不起眼的小位置上,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坐上,靜觀二人的爭吵。

她剛坐下,便聽得傳來清脆的一聲。

“啪!”

方才集體作鵪鶉狀的學子默契地一齊抬頭,伸長脖子朝二人看去。

隻見赫暨的臉色多出了一個紅色的巴掌印,在他那古銅色的皮膚上格外顯眼,可見對方使了多大的力氣。

赫暨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臉,看向麵前整整矮自己一頭的白衣少女,麵露凶光:“菱紗,你敢打我?”

菱紗揚起頭,譏諷地看著眼前大為窩火的男人:“怎麼?我打的就是你,他都澤算什麼東西,他手裡的東西,也配得上我?”

眾學子悄悄跟身邊的人交換了眼神,果然是他們熟悉的三公主,赫暨這般的人,說扇就扇。

鳳薑卻看見菱紗垂在身側的手,在微微發抖。

菱紗本人此刻,其實心裡也有點發虛。

她雖常與人起衝突,但在此之前,不曾對旁人動過手,赫暨實在太可恨,她氣極之下才動了手,回過神來,對麵男子的臉上已經多了一道鮮紅的巴掌印,那一掌,她幾乎用儘了全力,事後也是一陣後怕。

但她不能露怯。

她不能向赫暨低頭,在赫暨麵前露怯,就是告訴她那位王兄,她菱紗,比不過他。

她是父君最寵愛的女兒,赫暨一個被自家老爹靠著舊交情送進來的不學無術的世子,搬出都澤又怎麼樣,他都澤又算什麼東西?

一個鳩占鵲巢的側室所生之子,也妄想騎到她的頭上?

外界都傳孔雀王君狄榮風流,隻需一數王君後院安置著的八房夫人及八房夫人所生的十八個子女,便能知此話不假。

其實在早些年,孔雀一族還未搬入湯穀,尚為世子的狄榮也曾是一眾女仙的夢中情人。

菱紗的母親便是其中之一,帶著對心上人的無限眷戀和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期盼,風風光光地嫁進孔雀王庭,成了狄榮的正牌夫人。

二人夫妻恩愛,很快便誕下一女,取名菱紗,狄榮也靠著妻子母家的幫襯,順利繼位王君。

母親成為君後的第二年,父君娶了第二房夫人。

菱紗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雨天,也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的陰雨天。

湯穀位於天界之西,是最靠近太陽的地方,一年之中多數日子都是惠風和暢,天朗氣清。那日卻格外反常,雨一直下個不停。

往日溫柔嫻靜的母親,好像被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澆得失去了生機,安靜地坐在長廊下望著傾盆的大雨,任她怎麼呼喚都沒有反應

雨停之後,母親拉著她的手去殿外散心,站在母親身後菱紗,看見一眾扈從簇擁著一個身懷六甲的美豔婦人橫行而過,美婦人手裡牽著一個比她高出不少的小郎君,她聽到那群扈從喚那個小郎君——大殿下。

不久之後又有一個牽著孩子的婦人被接進王庭。

她慢慢就從父君唯一的女兒,變成王庭的三公主。母親冷眼看父君的各房夫人在□□之中爭風吃醋,勾心鬥角,也對父君漸漸冷了心。

在十八個子女當中保住父親的寵愛,其實是一件極難的事情,卻也是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因為在王族之中,失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菱紗正愣著神,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低呼:“小心!”

她抬頭,看到赫暨目光狠厲,雙手蓄力揚起。

好像已經來不及躲了……

電光火石之間,菱紗餘光撇見身旁墨綠色的衣裙閃過。

她被推到一旁,隨即聽見咚的一聲,接著是女子的悶哼聲。

鳳薑飛身上前的時候其實沒想太多。

赫暨本體為麒麟,肉身強悍,菱紗養尊處優慣了,若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硬生生受了那一推,定得躺在床上養好一段日子

此事錯在赫暨,她作為鳳麟洲少君,不能眼見手底下的小鳥吃虧而坐視不理。

因此,在赫暨的手就快要碰到菱紗之前,她一把推開了菱紗,自己則被赫暨一推,跌倒在地,重重地撞上前方的書桌。

太陽穴傳來陣陣刺痛,意識有些模糊,鳳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角,入目是一片鮮紅。

坐在地上緩神的時候,她想,好一個麒麟王君,好一個世子。

饒是她身經百戰,在迎上那一掌的時候調轉了身位,避開了赫暨的著力點,還是被震得發暈。

很好,使了不小的勁。

麒麟王君是時候好好管教一下他的寶貝兒子了。

不過赫暨也算懂得點分寸,碧雲書院嚴禁學子在院內使用法術鬥毆,赫暨應該慶幸那一推使的是肉身力量,否則,鳳薑便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忍得住不動手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