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暮商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正躺在一塊兒硬硬的木板上,眼前隻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下意識的伸長手臂摸向四周,卻摸了個空。
她皺眉,有些奇怪。因為她明明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就沉沉的壓在頭頂,伸出手卻又什麼都碰不到。
她隻能朝四周張望,一扭頭,眼前的一幕卻讓她呼吸驟停。她剛剛明明是個睜眼瞎,但此刻卻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旁邊躺著個人,是個豆蔻年華的姑娘,紮著精致的發簪,身上穿著考究的綢緞漢服,一看就價值不菲。臉也是張傾國傾城的美人臉,然而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胸口處一點起伏都沒有,怎麼看都覺得,這姑娘應該是死透了。
她竟然和一具屍體躺在一起。
薑暮商震驚一半嫌棄一半,朝後一仰,想和這具女屍拉開距離。怎料她一使力,整個身子就不受控製的向上方飄去,她感覺自己正在穿越什麼東西,劃過鼻尖的是濃鬱的泥土清香。而在一片黑暗中,隻有那具女屍發著淡淡的白光,從近在眼前,到慢慢縮小,最後終於被黑暗湮沒了。
薑暮商雙眼一亮,重見天日。
映入眼簾的是一顆顆參天大樹,巨大的樹冠把天空都密密麻麻的遮蓋住,隻留下了斑斑點點的陽光。薑暮商感覺自己還在向上飄,離樹冠越來越近,陽光刺的她渾身上下像有蟲子在爬。她被自己這個想象惡心到了,下意識的朝旁邊的陰涼地一躲,整個人竟然就停在了半空中。
薑暮商低頭,沉默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腳,離地絕對有七八米的距離了。她謹慎地確認了一下,她此刻沒有背降落傘,也沒有帶什麼噴氣式設備,她是真的僅憑一己之力,實現了人類飛翔的夢想。
不,也許,她已經不是人了呢?
畢竟在失去意識前,那把利刃已經刺入了她的脖頸。
想到這兒,那些死亡前零碎的記憶才慢慢在腦海裡浮現。
說起她短短不過二十二年的人生,真是把一個“喪”字詮釋得淋漓儘致。當同齡人都在無憂無慮的當一個清澈的大學生時,她的父母卻早在一次意外中雙雙撒手人寰,遺產一分沒有,債倒是欠了一大堆,因此隻能半工半讀的艱難度日。但她運氣不錯,誤打誤撞的成了一位知名作家的槍手,幫那位作家每天寫點更新,靠著她稿費中分給自己的那一小部分,倒也摸爬滾打的活到了畢業,還得到了一所知名企業的offer。
壞就壞在了她某天突發奇想,把自己之前寫的一部小說發表在了網上,意想不到的是,這部小說火了,還因為和那位作家的風格極為相近,不少人在尋找代餐時,都會同時提到兩人的名字,這反而激起了那位作家粉絲的不滿。一開始還隻是抗拒兩人老被扯到一起,到後來莫名其妙的越鬨越大,從“代餐”逐漸變成了“抄襲”。無數粉絲通宵達旦的尋找她作品中的蛛絲馬跡,羅列成一篇篇的罪證,將她釘在恥辱柱上,那斐然的文采,把她上到祖宗十八輩都罵了一遍還不帶重樣的,看的她簡直歎為觀止,大開眼界。
薑暮商一開始有點回不過神,但後來也就無所謂了,她的人生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再往裡添點老鼠屎她也不甚在意,反正再惡心也還是得喝下去的。她也懶得去乾那些收集線索、自證清白的事兒,那些是尚對生活有餘力的人才能去做的事兒,她每天早晨睜開眼睛都覺得累,哪裡還有閒心思去管彆人在網上是怎麼說她的。
但這件事不僅沒有平息,反而越鬨越大,網友自嗨到了一個瘋狂的境界,終於有人扒出了她的真實信息,說那個之前在網上小有名氣的高校校花,竟然就是抄襲者本尊!
一時間又是一陣地動山搖,薑暮商這隻已經在沙灘上被太陽曬乾的死魚,又被無數的好事者放到火上蒸炸烹煮,翻過來覆過去的添油加醋,變成了無聊生活中一記有力的調味菜。
“她好惡心啊,先是營銷自己的校花身份,然後又抄襲大大的作品,要不是我們及時發現,她估計就要找機會承認自己既有顏又有才,樹立一個才女的人設然後進娛樂圈圈錢吧……”
“她竟然還營銷自己是XX大學的校花啊!完了,百年高校聲譽毀於一旦!”
“聽說她都不住宿舍,因為時不時就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男的來找她,好多人都看見了!”
“天哪,她不會每晚都在外麵和那些男的開房吧……”
大家紛紛化身成了正義使者,一邊憤世嫉俗著,又一邊同流合汙著。
自此,薑暮商本來就萎靡不振的生活變的更加烏七八糟。她已經簽好offer的工作被莫名其妙的辭退,她的畢業證也遲遲不發,最煩人的是,某些瘋狂的粉絲開始無孔不入的入侵她的生活。從網絡上的私信辱罵,到寄送一些恐怖快遞,甚至會直接來到她的麵前,當麵說一些難以入耳的話。
最糟糕的,是一個粉絲開始神出鬼沒的跟蹤她。白天會直接出現在她打工的地方,晚上則如幽靈一般蹲在她家樓下,時不時還會按她家門鈴,把一些沾著血的紙條從門縫裡塞進來。
報警協調後,薑暮商在警局當麵警告他,如果再這樣糾纏下去,她會把真相和證據發到網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視不理。
哪知道這個瘋子,竟然在警局直接掏出一把刀,刺入她的脖頸。
疼痛,恐懼,以及周圍人扭曲的臉,組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把她拉入黑暗。而再睜開眼時,就是剛才那個場景了。
思及此,薑暮商有些後悔。早知道這輩子死的這麼草率,她也就沒必要為了那點五鬥米折了半輩子的腰了。
但死都死了,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是人,說不定已經變成鬼了。
這倒是與她想的有點出入,她以為死了就應該一了百了,沒想到會變成另一個物種。
她對於自己變成什麼倒不是很在意,如果能變成滅霸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打個響指毀滅世界,如果不能毀滅世界,那她希望這個物種可以不用上班,不用買房,更不會獲得“債二代”這種身份。即使當一顆小草,也能每天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而不是像她前世一樣,每天隻能吸收氧氣釋放怨氣。
多麼美麗的現代大學生精神狀態。
想到這兒,她已經有點接受了自己不再是個人——至少絕對不是個正常人——的現狀,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況。放眼望去,周圍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地上豎著一塊塊墓碑,怎麼看都是一片墓地了。
看來還是有好心人給她找了個容身之所,改天看看能不能托夢跟人家說聲謝謝。
但她一想自己剛剛睜開眼看到的場景,又覺得不太對勁。自古以來入殮都是頗有講究的,就算是合葬,也是一人一個棺材葬在一處,從來沒聽說過把兩個人裝在一個棺材裡的。而且旁邊那姑娘穿的還不是普通衣衫,是一件極奢侈的漢服,即使剛剛隻是匆匆一眼,她也能看出這絕不是某寶的品質,而是真正的手工縫紉,私人訂製,很難想象現代人會特意製作出這樣的一身衣裳,穿在已死之人身上用以下葬,怎麼想都覺得太詭異了。
於是薑暮商慢悠悠的飄了下去,估計了一下自己剛才從土裡飄出來的位置,果然在那裡看見了一塊墓碑,上麵題字:故愛女薑暮商之墓。
薑暮商盯著“愛女”兩個字陷入了沉默。
她心想我從哪兒冒出個父母給我立碑,我爸媽的碑還是我親手立的。
下一刻,那光滑的大理石碑上突然倒映出了一個影子,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是隻瞧上一眼便不會忘記的國色天香,也因此薑暮商立刻便反應過來:這是剛剛棺材裡躺在她旁邊的那個姑娘。
她不由得眉頭輕皺,墓碑上的影子便也娥眉微蹙,她愣了一下,那倒影中的女子便也稍稍瞪大了眼睛,露出幾分訝然。
薑暮商刹那間瞳孔緊縮,一個奇異的想法像根針一樣在她大腦裡紮了一下,把她紮醒了。
她好像穿越了。
還沒穿到活人身上,穿成了一個死人的鬼魂。
這麼一想,就都合理了。為什麼她會在彆人的墳墓裡醒來,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彆人的棺材,那就是她“本人”的。原主的屍體就在棺材裡放著,而她身為這個同名同姓的“薑暮商”死後變成的鬼魂,才會從地底下的棺材裡飄出來。
所以,那個姑娘才會穿著那樣一套巧奪天工的漢服。不是家屬刻意打扮,恐怕是因為她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而在這個世界,這就是他們普通的服飾。
薑暮商微微吐出一口氣,緩解著這個念頭帶來的衝擊感。
穿成一隻孤魂野鬼,這個開局的確有點地獄了,更慘的是,她餓了,這股饑餓感來的又凶又烈,不亞於乾了一杯二鍋頭。
她一半的大腦忍不住無語一隻鬼為什麼還會餓,另一半大腦已經開始冷靜的思考:看原主這個屍體狀態應該是剛死沒多久,現在家裡應該還擺著供奉,是不是應該先去找原主的家,這樣她說不定可以吃供奉的食物。
於是薑暮商操縱著自己尚未完全習慣的透明身體,慢慢的朝山下飄去。這山似乎隻是一個小山頭,沒飄多遠薑暮商就來到了一個城鎮的入口處。一路上她也碰到過一些外出的鎮民,的確不是現代人的打扮,上衣下裳,寬衣博帶,不論男女都留著長長的頭發,紮著簡易的發髻,但雙腳都好好的站在地上,絕對是人類的模樣,和自己這半透明飄在空中的造型全然不同。
看著這些人說說笑笑的穿過自己透明的身體,沒分給自己半個眼神,薑暮商更加篤定了自己穿成一隻鬼的想法。
她隨著人群慢慢的朝城鎮的方向靠攏。過了城門,眼前的景象便驟然從山水連綿變得人聲鼎沸。今天似乎正趕上了城中的大集,從四麵八方趕來的人烏泱泱的聚在一起,有趕著羊的,有騎著驢的,還有不少提著鴨子提著雞沿街叫賣的。有些戲子圍了塊兒空地便開始表演自己的獨門絕活,路過的人時不時停下腳步,鼓掌叫好,而旁邊居然還有個算命的。
那算命先生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出頭,眉眼中庸,屬於是扔到人群裡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那一掛。而他的攤子也甚為簡陋,連個擺譜的八仙桌都沒有,就簡簡單單的在地上盤腿一坐,麵前放著張白紙,上書:麻衣神相,奉天開靈,日觀大吉,夜觀無忌。
也許是被這霸氣的口號吸引,這簡陋的算命攤子前還真圍著一家四口。男人和女人把兒子推到那算命先生麵前,端著笑臉,小心翼翼的問道:“道長,您給瞧瞧,我這兒子有沒有升官發財的命數?”
那算命先生聽到這話,掀起眼皮裝模作樣的看了那兒子一眼,霎時間被那張肥頭大耳目光呆滯的臉給震撼了一下,動作一僵,隨後若無其事的重新閉上眼睛,刻意的把手從寬大的袖子裡抖出來,捏了個訣,裝模作樣的開始念念有詞。
於是男人和女人都跟著他的動作死死的盯住那算命先生的手,殷切的期盼著能給自己的寶貝兒子算出個大富大貴的命格。而那算命先生連掐帶算了好一陣後,輕咳一聲,緩緩說道:“令嗣有沒有官居一品的命格,這點我是算不出來的,但能不能富甲一方,我卻是算的很明白了。”
聽到這句話,兩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急忙追問:“那,那他有還是沒有啊?”
算命先生微微俯身靠近兩人,將扇子放在嘴邊,欲蓋彌彰的低聲說:“這就要看您二位如何做了。”
那兩人的呼吸都不由得放慢,也跟著低聲說道:“還望大師指點!”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沉聲道:“您二位從今日起,每日都往錢莊裡存上百兩黃金,這樣每日的利金就是三兩黃金,長此以往,您兒子用不了幾年就腰纏萬貫啦!”
聽到這個回答,兩人齊齊呆住了,倒是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家中長女笑出了聲,忍不住朗聲道:“對啊爹娘,你們那麼疼小弟,不如現在就開始努力,給他攢下萬貫家財,也就不用老擔心他能不能帶咱們家飛黃騰達啦。”
老兩口似乎這才意識到被耍了,那男人手往地上一拍就要暴起,對麵的算命先生倒是不慌不忙的搖著扇子,抬手示意他們冷靜:“誒,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們難道不想知道日賺百金的方法嗎?”
男人手都舉到了頭頂,聽到這話又訕訕放下,忍不住懷著希冀問道:“方法是什麼?”
“隻要你們每日往錢莊裡存上千兩黃金……”
“我可去你媽的吧!”男人瞬間火冒三丈,指著對麵人的鼻子惡狠狠的罵道,“哪兒來的江湖騙子招搖撞騙,把老子的錢給吐出來!要不然,老子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算命先生被這樣指著,麵上流露出一絲不耐,用扇子將男人指著自己鼻尖的手擋開,還真開始慢吞吞的從口袋裡掏錢,一邊掏還一邊忍不住嘟囔:“火氣那麼大,我這可是真心實意的在傳授方法呢,要換成彆人,估計隻會把你家兒子誇的天花亂墜騙你這算命錢,怎麼好賴話聽不懂呢……”
“呸!我兒子我不了解,還用得著你在這兒指手畫腳!等我兒子將來出人頭地了,第一個就找你這江湖騙子算賬!”男人扭頭朝著還在一旁憋笑的女兒吼道:“笑屁笑!你個賠錢玩意兒,成天就會自己往書塾跑,也不知道多幫幫你弟弟!”
“我幫了呀,他學不會我能怎麼辦。”
“放屁!你就是誠心不想教!你個女娃都能學會的東西,男娃反而學不會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女孩臉上的笑意驟減:“怎麼連個算命的都能看出的事兒,你們這麼多年了就是看不出來呢?我就是比你們的寶貝兒子聰明!老師說了,以我的才學,早晚都是能出去建功立業的!”
那男人被女兒這樣當街頂撞,氣的瞪大眼睛,剛深吸一口氣準備破口大罵,誰知旁邊那算命先生隨意的瞥了女孩一眼,突然饒有興致的出聲:“喲,你們這姑娘,生的倒是不錯,若多加關照,將來位極人臣也不是不可。”
於是男人話到嘴邊的臟話緊急轉了個彎,對著送上門的出氣筒一頓輸出:“你可積點德吧,什麼彌天大謊你都願意扯,你趕快給我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隻要有我在這一天,你這破攤子就彆想開業!”
說著,他一把抓起地上寫標語的白紙,撕了個粉碎,朝天上一揚,惡狠狠的說道:“讓女的去當官,這瞎話你說著竟也不臉紅!”
說完,他半拖半拽著女兒,帶著妻子和兒子離開了。走得遠了,還能聽到遠方傳來他罵罵咧咧的聲音。
算命先生坐在滿地的白紙屑裡,有些悵然的歎了口氣:“這張紙倒是用的最久的,三天才被人撕碎。”
說著,他蹲下身去開始收拾。而薑暮商一直就飄在不遠處,默默的看完了整出鬨劇。好戲收場,剛準備離開,卻見那人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視線一偏,目光和薑暮商正好對上了。
那目光有如實質,沉甸甸的壓在她身上,眼神中有某種情緒稍縱即逝,快的連他自己也許都沒有覺察到。薑暮商站在原地品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那一閃而過的情緒,也許是一種淡淡的難過。
他在難過什麼?
下一秒,就見他朝著自己的方向朗聲道:“大娘——給我來一籠包子,再來一碟豬頭肉!”說完他頓了一下,隨後臉上難過的表情更明顯了,“唉,算了,今天出師不利,豬頭肉就先不要了!”
薑暮商木著臉扭過頭,就見自己身後站著一個膀闊腰圓的婦女,旁邊是蒸好的一籠籠包子,正冒著誘人的香氣。聽到那算命先生的話,她爽朗的大聲回道:“好嘞!客官稍等!”
薑暮商夾在包子鋪老板娘和半仙兒之間,覺得自己十分多餘,特彆是她剛才還認真揣摩了一下半仙兒因為失去豬頭肉而難過的情緒,一時間內心隻剩下蕩氣回腸的六個點。
她一甩衣袖,冷著臉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