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定夜裡的行動細節後,辛重光交代小八抓緊時間補會兒眠,自己則去林子裡將馬尋回來,問劉士車隊的馬夫借上工具,給兩匹馬好好刷洗了一番。將馬兒收拾妥當後,辛重光也上西吊樓閉目養了會兒神。
小八醒來時天光已暗。他睡眼惺忪地趴在窗沿往外一瞅,發現劉士獨自一人坐在堂屋,麵前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曹利和一名小廝低著頭恭順地隨侍一旁,其餘家丁仆從還有那店主老嫗則都在院子裡忙活。
“一個人吃這麼一大桌子菜,也不怕撐死。”小八嘟囔著朝窗外狠狠啐了一口。
小八是個命苦的孩子,當年要不是辛重光及時出手相救,他早就為著一口饅頭將小命都搭上了。揀回一條命後,小八格外珍惜吃進嘴裡的每一口食物,更頂看不慣權貴富紳窮奢極侈的做派。
辛重光比小八醒的早,現下已整理好衣冠等在了門口。見小八還趴在窗沿不動換,便嚇唬道:
“再不下樓可沒得吃了。”
吃飯大事哪容耽擱,小八一骨碌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便跟了上去。
劉士原本正孤身一人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用箸子撥弄著碟子裡的臘肉。聽見屋外有人走動,他漫不經心地一抬頭,正巧看見辛重光和小八經過堂屋門口。他想也沒想便將二人叫住了:
“誒!那個鏢師。”
辛重光聞聲停下腳步,回頭衝劉士拱手行了個禮。小八則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糾正道:
“什麼那個哪個,我們姓辛!”
“哦,辛鏢師,”劉士倒是知錯就改,還問那站在門口的二人,“你倆吃了嗎?”
“沒呢!你當誰都同你一樣啊。”小八陰陽怪氣地答道。
自打跟著劉士的隊伍南下以來,視吃如命的小八連日裡隻能就著涼水啃乾糧,見那劉士即便露宿荒野都有廚子做好熱菜熱飯奉上,小八心中難免因慕生妒。如今一覺醒來發現那劉大少爺竟一人獨享整桌佳肴,更覺得那紈絝鋪張過頭,看他哪哪都不順眼了。
辛重光聽出了小八言語中的不屑,伸出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莫要逞口舌之利,當心言多必失。小八這才按下胸中不忿,沒再言語。
劉士哪裡知道小八對自己積怨已深,他隻當這小屁孩兒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說話,完全沒將小八說話時的態度放在心上,甚至還和言善語地相邀道:
“你倆要沒吃,要不跟我一起?反正這麼一大桌子菜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小八做夢也沒想到劉士會邀請自己入席,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辛重光當下也是一愣,但旋即便反應了過來。
如果說劉知德是條心思縝密的老狐狸,那麼眼前這位劉大公子便是那天真單純的小綿羊。正是因為這紈絝胸無城府,整日花天酒地,沒個正形,劉知德從未正經栽培過他。
影衛上峰原也不打算在這廝身上浪費人力的。無奈劉府上下若是撇開這廝,完全鐵桶一個。而自打秦家軍戰敗,威遠將軍身故,太子倚仗儘失,蕭後一黨如山壓卵,影衛必須儘快找出蕭劉勾結私鑄錢幣的罪證以助太子。這才死馬當活馬醫,派辛重光尾隨劉士南下。若能查出點蛛絲馬跡自然不虛此行,若一無所獲也是意料之中,權當多埋了根暗樁,留待日後所用了。
如此一來,不論劉士此番是出於何種目的相邀,對辛重光而言都是個穩賺不賠的天賜良機。以辛重光隨機應變的能力,推杯換盞之間,與劉士混個臉熟自是不在話下,若能伺機套出點有用的消息,那便真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辛重光在心裡略一盤算,當即拿定主意,拱手道: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他推著小八闊步走進堂屋,坐到了劉士對麵。
劉士見辛重光答應的如此乾脆,心中大喜,忙不迭吩咐小廝去準備空碗箸子。
作為劉知德的獨子,含著金湯勺出生,又在眾星拱月的環境下長大的劉士雖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說出來或許不會有人相信,像尋人共享三餐美饌這樣的尋常之事對他而言卻並非易事。
劉知德一心撲在生意上,平日應酬交際不少,卻鮮少與家人同席。劉士的娘親因不滿劉知德為開枝散葉頻繁納妾,常年青燈伴佛,幾乎不管劉士。
陪著劉士的婆子小廝又囿於規矩,從來不肯入席相陪。劉士祖母那裡倒是一到飯點便熱熱鬨鬨,卻相隔千裡,僅逢年過節才能偶爾聚之。
長大後的劉士之所以整日流連勾欄瓦舍,混跡賭場酒肆,不過是一個人吃飯吃怕了,尋些人陪著用用飯,說說話,排解孤獨罷了。
此番回充縣,連著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好不容易能坐下來正經用餐飯,劉士原想同曹利他們幾個好好吃一頓,放鬆放鬆,奈何這管家老兒一根筋,一口一個“主仆有彆”,不願入席。要不是峰回路轉,遇上這個辛鏢師,劉士怕是又隻能自斟自飲,遍食珍饈如同嚼蠟了。
待小廝擺好陶碗竹箸,劉士迫不及待地端起酒壺給辛重光的碗中斟滿酒,然後端起自己的酒碗將碗中酒水一飲而儘,向辛重光一亮空碗,道:
“這是申城頂有名的‘無量液’,一般人可輕易喝不到,辛鏢師快嘗嘗。”
辛重光聞言端起碗,一仰頭飲儘瓊漿,回味片刻,讚歎道:
“好酒!在下走南闖北多年,雖未曾得幸親嘗,但這‘無量液’的名聲早已如雷貫耳。相傳此酒乃酒仙無良祖師親創,聚五穀之精,九蒸八曬,封藏十年方可啟窖,可謂千金難求。今日一嘗,果真名不虛傳。”
劉士一聽竟是個懂酒的行家,更來了興致,複又斟滿酒,端起碗道:
“這個可是在我家酒窖存了十年的佳釀,若不是祖母過壽,我爹可舍不得拿出來。咱們荒山相逢是緣,今日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辛重光也端起酒碗朗聲道。
酒過二巡,劉士見小八還縮在辛重光身邊不敢拿箸子,便喚小廝給他盛了滿滿一碗參鮑羹放到麵前,催促道:
“小屁孩兒,你喝不了酒,自己撿喜歡的吃。這個是乾貨燉的,雖比不上鮮的,但當個果腹的粥水還是不賴的。”
小八原不是個拘謹的性子,此間如此放不開無非是想到自己方才對劉士出言不遜,心中多少有些惶恐;再來也屬實沒見過吃個飯還有專人夾菜盛粥的場麵,有些不知所措。
劉士話一出口,小八見他並沒有要追究的意思,寬心不少,甚至覺得眼前這個紈絝似乎也沒有那麼討厭了。
辛重光順勢拿起箸子放在小八手裡,輕聲道:
“彆怕,快吃吧。”
小八這才如臨大赦,伸手夾上一大片臘肉便塞進了嘴裡。方才他雖不敢動箸子,一雙瑞鳳眼可沒閒著。滿桌珍饈佳肴,彆的他想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兒,但那碟子臘肉可是晌午剛嘗過的。
劉士見這小屁孩兒放著參鮑羹不喝,先塞了滿嘴大肥肉,忍不住笑到:
“悠著點兒,這肉太肥,當心吃多了膩。你嘗嘗那參鮑羹,裡頭放了雲腿提味兒,那才是上等貨色。”
小八急忙將口中臘肉囫圇咽下,端起羹碗猛一吸溜,頓覺唇齒生香,回味無窮。世間竟有如此美味!暗自驚歎之餘,食指大動的小八兩三下便將碗中熱羹飲儘,下決心就算撐破肚皮也要將那桌上的每一道美味佳肴都吃個遍。
就在小八大快朵頤之際,辛重光端起酒壺替劉士斟滿酒,假意問道:
“多謝足下款待,還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劉名士,字弘毅。”
“士不可以不弘毅,劉公子定是被家中寄予厚望啊。”
“嘿,還真讓你給說中了。我爹原先做夢都盼著我考取功名。”
劉士幾杯濁酒下肚,越發快人快語。一旁的曹利生怕小少爺同這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說出點什麼不該說的話,不住地咳嗽提醒。
劉士嫌他礙眼,便將曹利連同那小廝一起轟出了堂屋。辛重光則趁機又灌了劉士幾杯酒,再稍加引導,劉士便徹底打開了話匣子。
觥籌交錯間,劉士不但將自己此次匆忙返鄉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還將心中所存疑慮,對爹爹意圖的推測……全都講予了辛重光聽。
要不是最後喝的不省人事,癱倒在地,劉士怕是能將劉知德納了幾房姨太太,給他添了幾個妹妹都告訴辛重光。
見劉士一灘爛泥似的滑到了桌子底下,辛重光也跟著往桌上一趴,睡死了過去。
“辛頭,辛頭。”
見二人接連醉倒,小八困惑不解地推了推趴在一旁的辛重光。劉士酒量如何他不清楚,但辛頭可是千杯不倒,名聲在外的,怎麼今日竟如此不勝酒力?況且夜裡還有正事兒要辦呢。
可無論小八如何呼喚推搡,辛重光就是沒有反應。小八無奈隻得背起辛重光,準備帶他回西吊樓歇息。說來也怪,小八這個半大孩子不知哪裡來的蠻力,竟連背起辛重光這樣健碩的成年男子都輕而易舉。
出了堂屋,小院寂靜無聲,劉士車隊裡忙碌了一天的仆從家丁都已歇下,那店主老嫗的臥房方向也漆黑一片,隻有曹利和劉士的貼身小廝還等在院子裡。小八衝院子裡喊了一嗓子,將劉士喝趴下的消息告訴了那二人,然後便背著辛重光進了西吊樓。
一進屋,趴在小八肩頭的辛重光突然清醒異常地小聲道:
“計劃不變,子時行動。”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曹利便被劉士的哭嚎聲驚醒了。他連衣裳都顧不上披,滾帶爬地衝進小主人的房間一看,劉士正摟著妙音的金絲鳥籠坐在地上,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
見曹利進屋,劉士嚎得更大聲了。
“曹叔……妙音……妙音丟了!我……我……我尿急……尿急起來如廁……就……就看見籠子空了!”
曹利定睛一看,劉士懷裡的鳥籠門雖鎖著,妙音娘子卻不見了蹤跡。他急忙湊近了仔細一瞧,那籠子裡除了幾枚散落籠底的嫩黃羽毛,竟還有零星幾點血跡!
完了!曹利膝蓋一軟,也跟著癱坐在地,少爺的寶貝疙瘩怕是凶多吉少了!
這時小院裡的人聽見聲響都陸續趕了過來,東屋門口烏泱泱擠滿了看熱鬨的人。小八仗著身形小巧,兩三下便擠到了人牆的最前麵。見到屋內慘狀,他強忍笑意大聲喊道:
“呀,八成是讓蛇吃了,剛出蟄的畜生肯定餓的發慌。”
劉士一聽妙音不是丟了,而是沒了!一口氣沒吊上來,直接兩眼一翻,暈倒在地,□□下麵也跟著濕了一大片。整個東屋登時亂作一團,救人的救人,擦地的擦地,小八則趁亂溜回了西吊樓。
西吊樓裡,一身酒氣的辛重光正躺在鋪上鼾聲如雷,似乎渾然不知東屋發生的驚天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