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犀在夢中驚醒,朦朧的光線透進窗戶,此時還是清晨時分,她揉了揉太陽穴。
“又做噩夢了?”一旁躺著的邵平平打了個哈欠。
“嗯……”
蘭犀掀開被子起床穿衣,簡單洗漱了一番,推開房門。
院子裡有一口水井,一顆樹,臨近初冬,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片葉子掛在樹上,低矮的屋簷上天色蔚藍,萬裡無雲,染著金光。
一群大雁飛過,蘭犀抬頭看著雁群,呼出一口白氣。
這是她在慈幼院的第九年,從五歲開始她就一直生活在這裡,慈幼院給他們提供食物和住所,教一些簡單的讀書寫字。
這裡的孩子要麼是父母雙亡的,要麼是生下來被遺棄的,要麼是在戰亂中被迫跟親人走散的,天南海北彙聚在一起相依為命。
而蘭犀是自己找上門的。
聽雲娘說,那天淩晨她出門買菜,門口蹲著一個小人,衣衫襤褸,一張小臉餓得凹陷下去,臟得看不出是男是女。
她抬起頭仰視雲娘,“這裡是慈幼院嗎?”
雲娘問道,“你爹娘呢?”
她搖頭。
“誰教你來這裡的?你叫什麼名字?”
她比劃了一通,又扒拉出一個木牌,用繩子串著掛在脖子上,雲娘拿起來看了看,上麵工工整整刻著兩個小字:蘭犀。
她就是這麼來到慈幼院的。
小時候每當她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會把木牌拿出來,握在手心摩挲著木牌上麵的紋路,幻想著她的爹娘。
他們會長什麼樣呢?爹應該是個飽讀詩書的君子,寫得一手好字,但是不要像孟夫子一樣,迂腐頑固,娘呢,應該是個溫柔似水的美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是算了,一提到廚房她就想起雲娘拎著擀麵杖跟小販乾架的樣子。
儘管慈幼院的生活也算平靜安穩,她還是幻想著有一天睜開眼,她的爹娘就站在床前接她回家。
春去秋來,慈幼院離開了一些孩子,又進來了一些孩子,不知不覺九年過去了。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蘭犀不再幻想了,這世道這麼亂,饑荒,瘟疫,戰亂,他們說不定早就死了。
蘭犀推開廚房門,一個腦袋從灶台後冒出來,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麵容消瘦,眼睛卻很有神,眉毛呈現一個倒八字,嘴角向下撇,下巴中央有一顆烏黑的痣。
“來啦,去,把那地瓜洗了。”雲娘下巴朝一個方向抬了抬,那是一堆地瓜和玉米,小山一樣堆在一起。
這就是雲娘,自從她記事起,雲娘就一直在廚房,成日圍著鍋灶打轉,大字不識,性格潑辣,曾經因為小販少給她算了兩文錢,與其大打出手,將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打得鼻青臉腫,拉著前來勸架的孟夫子哭的稀裡嘩啦,在這一帶遠近聞名。
蘭犀應了一聲,接了一盆清水,坐在矮凳上,用清水把地瓜上的泥土衝洗乾淨,一邊漫不經心的望向門口,等蘭犀將那堆地瓜洗完時,門被猛地推開,一個人衝了進來,撞倒了凳子,蘭犀沒抬頭,把水倒了。
那顆腦袋又從灶台後麵冒了出來,扯著嗓子罵道:“喬雁,一天天的趕著投胎呀,今天又這麼晚,當心我去孟夫子那兒告你的狀!”
叫喬雁的女孩臉圓圓的,一雙杏仁眼,明眸皓齒,穿了一身鵝黃色長裙。
她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做出一個祈求的姿勢,撒嬌道,“雲娘,饒過我這一回吧,我下次不會了。”
雲娘翻了個白眼,揮了揮手,“抓緊乾活,下次再誤了時辰看我不揍你。”
然後一臉眼不見為淨的縮回到灶台後麵。
喬雁坐到蘭犀身邊,拿起一個玉米,“蘭犀,我今天起晚了,不好意思啊。”
“你起早了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蘭犀專注的給玉米扒皮。
喬雁用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以示抗議,蘭犀撞了回去,喬雁一個沒拿穩,手中的玉米脫手而出,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哎呀,弄臟了。”喬雁連忙蹲下身子去撿。
這時蘭犀瞥見窗外有一個人,伸著脖子往廚房裡看,像在找人。
“誒,那人又來了。”蘭犀小聲道。
喬雁往窗外看去,那個人朝她招了招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喬雁轉過頭,繼續默默給玉米扒皮,那人有些失落。
蘭犀餘光瞧著她的反應,下了結論,“你喜歡他。”
喬雁猛然回頭,眼睛瞪得大大的,“胡說!”
“那你臉紅什麼?”
“誰臉紅了?”喬雁做賊心虛一般轉過頭去,半晌又轉過來,小聲問道,“很明顯嗎?”
蘭犀看著喬雁那個少女懷春的樣兒,靠近一點,笑道,“要不要我幫你跟他說?”
“說……什麼呀?”喬雁一個勁兒的扒拉著那個玉米皮,臉紅紅的。
“說你想跟杜曉風在一起呀。”
話說到一半,喬雁一把扔下玉米撲過來捂住蘭犀的嘴,眼睛慌亂的四處瞟,“你這麼大聲乾什麼?”
蘭犀好險沒摔死。
雲娘大聲咳嗽兩聲,二人頓時老實了,乖乖坐回去乾活。
沒過多久,玉米扒完了,兩人把玉米和地瓜放進竹蒸籠裡,灶台上,粥正在鍋蓋裡翻騰冒氣。
煮粥最講究火候,雲娘經常這麼說,不管是白粥,青菜粥,還是排骨粥,她都自信都沒人能煮的比她好。
片刻過後,一鍋細白軟糯,濃稠綿密的粥就出鍋了。
蒸籠裡也傳出玉米和地瓜的清甜香味。
蘭犀跟喬雁趁熱將食物分裝到食盒裡,一前一後拎著往飯堂走去。
經過一個圓形拱門,突然從一旁跳出來一個人擋住二人的去路,正是剛才在窗戶邊張望的杜曉風。
蘭犀見機行事,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便接過喬雁手中的食盒,朝她眨了眨眼,三步並作兩步揚長而去。
留兩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杜曉風杵在門口,像個門神。
“你有話要對我說?”喬雁先開口打破沉默。
杜曉風躊躇片刻,開口道,“今晚長街燈會,你想去看嗎?”
長街跟慈幼院隔了兩條街,一座橋,坐落在丹州這一帶最繁華熱鬨的地方,丹州城的酒肆,茶樓,煙花之地都聚集在這一處,每年的十月七日這裡都會舉行燈會,百姓們向上蒼祈禱來年風調雨順,萬物豐收。
隻是慈幼院規定第一條,沒有孟夫子的允許,不能擅自離開慈幼院。
違反規定的人戒尺伺候。
喬雁心中蠢蠢欲動,“可是我們怎麼去?”
孟夫子天還沒黑就把院門通通上鎖了,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偷偷溜出去。
杜曉風一聽有戲,頓時喜上眉梢,“我有辦法,今晚戌時一刻,我在後門那棵鬆樹下等你,你到了之後擊掌兩聲,我便知道來人是你了。”
他捉住喬雁的手,道:“一定要來,我等你。”
喬雁有些臉熱,怕人看到,急忙甩開手,望著杜曉風懇切的目光,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飯堂,在慈幼院男女是分開用餐的,一左一右排成兩列,夫子們坐在中間,年紀小一點的孩子專門設有一張桌子,由乳母照顧。
喬雁在蘭犀對麵坐下,邵平平坐在蘭犀旁邊,一見她就朝她擠眉弄眼,“怎麼樣?他說什麼了?”
喬雁瞪了坐在對麵的蘭犀一眼,蘭犀邊啃玉米邊做了個鬼臉。
“他約我今晚跟他一起去看燈會。”
“什麼?!”二人異口同聲道,邵平平一口稀飯差點噴到喬雁臉上。
不遠處的孟夫子朝這邊看了一眼,不悅的皺了皺眉。
“真的假的,你答應了?”
喬雁點點頭。
“真好啊,花前月下,談情說愛。”邵平平撐著臉,頗有些惆悵,“怎麼就沒有人約我看燈會呢?”
蘭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怎麼沒有?你看那邊?”
邵平平和喬雁順著她指的方向回頭看去,那人如有所感,轉過頭來。
十來歲的少年,著急忙慌長了兩撇小胡子,身子瘦,腦袋大,像竹竿上頂了個南瓜。
他對著邵平平眨了眨眼。
邵平平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轉過身狠狠地剜了一眼憋笑憋得花枝亂顫的兩個人。
早飯吃完以後,孟夫子照常開始上課。
慈幼院的課程跟外麵私塾不太一樣,夫子教完了識字寫字之後,就要開始讀書了,說是讀書,也僅限於“三百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課業要求並不嚴苛,除此之外,女子還有女紅課,平時可以通過過女紅賺一點積蓄。
慈幼院中,女子長到十五歲便可以離開,或是出去找份差事,或是找個郎君嫁了,男子則是要等要十六歲,才能出去,學一門手藝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娶妻生子。
離開慈幼院對他們來說是件大事。
有一天晚上,幾個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到離開慈幼院後有什麼打算。
邵平平說她有個遠方表哥,在盛京最繁華的地段有幾間商鋪,做胭脂水粉生意,日日跟那些貴族小姐夫人打交道,賺了不少銀子,明年準備回老家蓋一座氣派的宅子。她打算離開以後去盛京投奔他表哥去。
喬雁語氣中十分豔羨,吃驚道:“盛京,好遠啊!我聽人說,那些貴族小姐的裙子都是金絲織的。”
邵平平有些得意,“小沒見過世麵的,等本小姐有錢了,賞你們一人一件金絲做的裙子。”
喬雁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飛撲到邵平平身上抱住她的大腿,諂媚道:“邵大小姐,小的給您捶腿了,苟富貴,勿相忘啊……”
“去你的!”
幾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陣,喬雁又問蘭犀有什麼打算。
“我想去臨安,聽說臨安繡坊天下第一,我要去看看。”蘭犀枕在胳膊上,打了個哈欠。
她的繡工很不錯,繡娘常常誇讚她手巧,再學幾年就能出師了。
去年雲娘生日,她做了個荷包,上麵繡了一條小河,一隻白鶴在河邊飲水,雲娘收到之後問了句“這是雞還是鵝?”,氣得蘭犀好幾天沒跟她說話。
“我沒什麼抱負,也沒有什麼有錢親戚可投奔。”喬雁翻了個身,歎氣道,“運氣好的話,找個真心待我的人,做點小買賣,安安穩穩的在家相夫教子,我就很知足了。”
蘭犀沒有出聲,枕在手臂上,望著床頂發呆。
邵平平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月光如水,透過窗楹灑進屋裡。幾個少女各懷著幾分愁緒,幾分期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