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漸起,搖起簷角下的青銅鈴,斷續相接,泠泠作響。
江臨淵便站在長廊儘頭,一身月白色錦袍,玉麵銀冠,長身玉立,背後是綿延不斷的冷杉。
“抬頭。”他淡淡掃她一眼。
沈昭即使被劍指喉,也一直拚命垂著頭。一來是她本就有些怕他,二來是如今倉促相遇,她的確是毫無準備,也著實是,不願再見他。
她半晌沒動,以至於江臨淵的語氣又冷了幾分。
“抬頭。”
頸上的劍緊了幾寸,堪堪要刺入喉中,於是沈昭被迫仰頭去望他。
天命輪回,她終究還是沒能逃過,隔著冗長歲月,再一次與他相遇。
一張嫵媚的麵容乍現眼前,卻並無魅惑之氣,眸若桃花,脈脈含水,櫻唇瓊鼻,膚若凝脂。風拂發間,混著清冽的花木香氣,倒顯出幾分冰玉之感。
“可惜。”江臨淵眸中似有燎灼之意稍縱即逝,隨即歸於漠然,最後隻落下淩厲而果決的一個字:“殺。”
“公子,”殿下是絕對不能叫的,此時她不應知曉江臨淵的身份。
沈昭的聲音帶了顫意:“無冤無仇,公子為何要殺我?”
與其辯解讓江臨淵更生猜疑,不如示弱,裝作毫不知情。
“既是不知,為何要躲?”江臨淵沒答她的話,冷冷反問。
“我今日來寧安寺不過是送佛墜開光,今日寺中人多,住持讓我等上兩個時辰,我便在寺中閒遊。”沈昭的肩膀微微顫動,已帶上了哭腔,“偶然路過此地,山中露重,磚瓦濕滑,我不慎在廊中跌了一跤,隻覺腳踝處甚是疼痛,便想要脫去鞋襪查探傷勢。可我又怕有人來往,隻得尋了一處遮蔽之所,剛要查看,竟被公子的隨侍以劍相逼,我……我當真是不知公子為何要殺我。”
“既是無辜,又為何不敢抬頭?”
“我……”沈昭把心一橫,索性裝得更無辜一些,於是哭腔更重,“公子語意那樣凶……我當真害怕得緊……所以不敢看……”
“原來如此。”江臨淵唇角彎了彎,眸中卻半分笑意也無,忽而話鋒一轉,寒聲道,“巧言善辯,殺。”
“是。”衛澤立即應聲。
寒光凜冽,劍已刺入胸口一寸,猝不及防的痛感襲來,衣襟上已洇出鮮紅的血色。
“公子……我當真不知……”著實痛楚難當。
前世沈昭曾見過衛澤殺人,若當真奔著斃命而去,這樣一劍下去,旁人便斷無活命之理。
江臨淵如今是想借著這一寸一寸刀尖試探她,是否當真聽見了隱秘,若是聽見,又聽見了多少。
若此時改口,更是沒有活命之機,她必須繼續無辜下去:“無冤無仇……公子怎可輕易奪人性命……”
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知為何,江臨淵竟覺得心口有些隱痛,他越去看那張臉,這種感覺便越加重幾分。
自小在皇城中長大,看儘人世涼薄,股掌之中也沾染諸多殺孽,他早已明白人心叵測,唯有死人最為可信的道理,他怎會為一個陌生的女子心痛?
江臨淵不耐地移開視線,冷道:“繼續。”
於是劍尖又進一寸,與女子慘叫聲同時傳來的,還有心口陡然的劇痛,這劍竟似同時刺向了江臨淵胸口一般。
跪地那人匍匐著求饒,隨著劍尖一點一點往胸口推進,她柔弱的身子骨拚命顫動,似乎一觸便要消亡殆儘。
江臨淵突覺腦中一片混沌,這感覺實在古怪,他定了定心神,給衛澤遞了個眼色,示意不用停。
劍再進一寸,血色洇開,若桃花折枝,殘紅凋零。
“公子……不要殺我……”她一聲一聲喚著,聲音嬌弱。
江臨淵心口的痛楚又加重幾分,頭腦愈加昏沉,他本想開口讓衛澤速速了事,鬼使神差地,話到唇邊卻忽然變成這麼一句:“你……很疼嗎?”
“公子……求求你……”沈昭的臉已痛得失了血色,她奮力去觸江臨淵的襟衫。
“住手。”江臨淵再也看不下去了,胸口痛楚難當,不知何故,他竟生出一種想要衝過去將她抱起的衝動。
衛澤怔了一下,隨即收劍,殿下何時在審訊疑犯時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江臨淵心口的痛驀然輕了幾分。
荒唐至極。
古怪至極。
難道這女子會魅惑之術不成?
可他定神去打量她,這臉上分明隻有苦苦央求之意,並無妖媚誘惑之氣。
刹時收劍,鑽心疼痛陡然抽離,昨日方在前世遭了滅身之禍,還未休養片刻,便又差點身死,沈昭抿了抿慘白的唇,沉沉的倦意襲來,她終於暈倒過去。
衛澤伸手去探她鼻息:“主公,還活著,隻是暈過去了。”
江臨淵皺眉,眼前之人比他想象得更為棘手。
幼年至今他看透人心漠然,涼薄生死,早已鑄就一副冷血無情之骨,向來該殺時便殺,‘殺’字出口,亦不會有半分憐惜之意。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怎會對一個素未相識的柔弱女子生出這般複雜的不忍之情?
“她這般穿著打扮,非尋常人家,也非官宦家的侍仆,腰間玉佩上刻了一個‘沈’字。”江臨淵沉吟半晌,下了定論,“永安所有沈姓府宅,去查清楚,她究竟是誰。”
“是。”衛澤收劍入鞘,江臨淵吩咐的事情,他從不多問,“主公,現下該如何處置她?”
“帶她去彆院,請醫官醫治。”
“除了醫官,不準見任何人,沈宅若派人出來搜尋,不理便是。待本王了結手頭這樁案子,再去處置。”
江臨淵認定她並不無辜,隻因山中彆院一裡之內有瘴氣環繞,旁人若強行闖進,定會立時暈倒。可她居然毫發無傷地進入其中,還支撐了許久,直至方才才暈倒過去。
江臨淵不知她在庭院外逗留了多久,又聽見了多少內容,若她當真是有備而來,一旦走漏風聲,後果不堪設想。無論如何,他都不能鋌而走險地放過她。
“還有,差人去寧安寺問,佛墜開光之事是否屬實,若有,將她的佛墜要回來,還給她。”既是早晚都要殺她,這也算是替她做完了在世的最後一樁事。
“是。”
遠處寺鐘長鳴,薄暮壓在山中,落成一道綿延的霞霧。
“主公,今夜燈市捉拿疑犯,若再不走,怕是要遲了。”
*
沈昭醒來的時候,看清自己正躺在床榻之上,胸口的傷應是包紮處理過,隻是疼痛未減,她抽了幾口氣。
好生奇怪。
江臨淵既是要殺她,為何又要請人為她包紮?
她忍著疼痛坐起,環顧四周,屋內無人,陳設清簡,紫檀案幾上燃著一盞孤燈,並不明媚。
這個地方她認得,是江臨淵在京城中的一處彆院,前世他曾帶她在此小住過一段時日。
彼時歲月優遊,他伏案閱公文,她便烹茶研墨,燭光落在身上,在淒淒寒風間烘出方寸暖意。
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如今保住自身性命,速速離開江臨淵才是要緊事。
沈昭凝神去聽屋外的聲音,並無腳步聲,想是此時彆院中並沒有太多侍仆。她打量片刻,瞧出此屋應是東廂房,屋後有一條直通涼亭的小道,繞過涼亭,約莫二十步之遠有一處極窄的偏門,門上為暗鎖,能夠不需鉤匙而開。
這條道較為偏窄,平日裡幾乎無人走動。
唯有此道勝算最大。
她今日披了一件銀白色大氅,就這樣出去太過紮眼。她在屋內尋找一番,並無可用的衣物,於是將大氅解下,隻留一身孔雀藍衣裙,又將發上的簪子拔了下來,藏在懷中,往外瞧了瞧,見院前往來無人,終於小心翼翼邁出門檻。
外麵不知何時落起了雪粉,被風一托,猛然往襟袖中灌去。寒涼入骨,像前世赤足踩雪那日,沈昭的身子不禁開始打顫,弓起背瑟縮著向前走去。
所幸她曾來過此處,記得這彆院中的路,無須再探。
許是風雪太冷,值守的侍仆少了些,她又熟悉環境,懂得如何借掩體遮蔽,一路摸索到涼亭,竟無甚阻礙。
沈昭心下有幾分不安,江臨淵若有心囚人,看守不該這般鬆懈。
但無論如何,偏門已快要到了。
沈昭心口痛楚,緊緊皺眉去揉發僵的胳膊,告訴自己,無論多冷,都要走下去。
狹窄偏門近在咫尺。
她凝神去聽小偏門處的動靜,並無異響,於是她躡了腳步,伸手去解門上暗鎖,輕微一聲“啪嗒”,門鎖解開,她心中大喜,忙推門而出。
頓然有光亮襲來,燈火落在眼前,在寒涼昏暗中烘出幾絲微弱的暖意。
“你醒了。”隨即落下一句不輕不重的話。
沈昭受驚抬頭,便撞入江臨淵幽沉的眸光。
他似乎並沒有她想象中那般盛怒,眸中如幽潭暗水,辨不出情緒。
沈昭慌忙回首,衛澤不知何時出現,竟已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她無路可逃,隻得再轉回去直麵江臨淵。
江臨淵堪堪往前逼了一步,錦袍裡藏著的血腥氣驀然湧入沈昭鼻中。
他受傷了?
“嗯,我醒了……”她心中暗自叫苦,自己這番對院落的熟悉行為,竟叫他看去了,“悶得慌……出來走走。”
可他並未言語,隻是將目光從沈昭凍得通紅的脖頸之上淡淡掃過,最後停留在她止不住顫抖的單薄肩膀上。
“回去。”
他徑直越過她而去。
她沒動,便聽見追來一句——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用劍來請?”
沈昭弄不懂江臨淵到底要乾嗎,他斷不是一個這般躊躇的人。若當真疑她,她斷不可能活到現在,若當真信了她所言,便該放了她才是,何必再廢時力。如今一邊將她關在彆院,一邊又為她醫治,究竟是意欲何為?
逃離之事既已被他發現,況且衛澤又跟在一旁,定是逃不成了。
她隻得挪了挪僵住的身子,跟上他。
*
已至醜時,沈府依舊燈火未歇。
“侯爺,燈市已搜查完畢,並未尋到小姐。”來人話音方落,沈濟的臉色便陰沉起來,他皺眉去看站在書案前的沈暄。
“暄兒,昭兒究竟去了何處?”
謊言這麼快便被戳破,沈暄心下慌亂,聲音開始發顫:“我是猜的……姐姐曾說過想看燈市,今日恰逢上元,我便猜她去了燈市……並非她親口對我所言……”
沈濟眸中染了惱意,怒道:“說實話,你們究竟是在何處散的?”
沈暄被父親怒氣所攝,不敢再瞞,哭道:“我……我們巳時在寧安寺中便散了,她在寺中與我爭吵,對我出言不遜……我一生氣,將佛墜給了她,便先走了。”
“你巳時便走了,怎麼申時才歸?”
“我……我去香雪坊挑了胭脂水粉……”
“跪下!”
沈暄不敢違抗,俯身跪地。
夫人徐慧容見狀,忙上前勸道:“老爺,暄兒也並非有意說謊,昭兒這孩子心眼多,許是去彆處遊玩了也說不準,我們再派人去找便是了。”
“遊玩?去何處遊玩,醜時不歸家?”沈濟瞥了夫人一眼,“若是昭兒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如何擔待?”
“暄兒,你給我回去思過,半月不得外出。”
徐慧容見沈濟麵色不佳,暫且攜女兒退了出去。
約莫半個時辰,徐氏端進一碗羹湯來,笑盈盈道:“老爺,您先消消氣,等著也是等著,妾親手為您熬了柏子仁羹,不如邊用邊等?”
沈濟沉吟未答,徐慧容便舀了一勺遞至他嘴邊:“老爺,妾許久未做了,您嘗嘗妾的手藝如何?”
沈濟隻得嘗了一口,點頭道:“不錯。”
徐慧容將湯匙放入碗中,呈給沈濟:“不錯您便多喝些,順順心。這麼多人去尋,昭兒定會沒事的。”
沈濟接過,歎氣道:“但願如此。”
一炷香燃儘,入夜深沉,沈濟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這方子不錯,加入羹湯中便能催人安睡。
徐慧容彎起唇角,喚小廝道:“木榮,找兩個人扶老爺回房休息,你過來。”
待沈濟被攙扶出去,徐慧容才開口道:“木榮,暫且讓他們彆找了,明日天亮報官便是。”
“是。”木榮應聲出去。
一旦報官,沈昭徹夜失蹤之事定會外泄,惹來流言蜚語侮她清白,往後,她的名聲便更不好了。